沙发上的两个女人,一个无语地抱着胳膊,一个愤怒地翘着二郎腿,不约而同的看着地毯蹲着的那位。
“哎呀,我错了,你们饶了我吧。姐,不是我说,你演电视剧呢?”意达一边刚一边怂,“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我演电视剧?你自己呢?找人假扮男朋友欺骗家里人,真是太不像话了。”意达的表姐桌子敲得啪啪响,“害得我还冤枉人家俩好人。”
姜白月扶额,弱弱地问:“业主群消停了没?”
意达捧着手机,划拉了几下,“你放心,都是骂我姐嗓门大素质堪忧的,还好我制止的及时,他们根本来不及八卦你俩。”她眼珠一转,“你俩也没有什么情况好八卦的……吧?”
“八个鬼啊。”姜白月抱头,“太丢人了。”
意达的表姐抽了两张纸递给姜白月,给她顺了顺气,“是我鲁莽了,真的不好意思,我是真没想到我这个妹妹已经这么狡诈了。”
事情是这样的,意达爸爸那天对女儿的“男朋友”异常满意,藏着手机偷拍了好几张照片,回家以后还分发给各路亲戚欣赏。
原本要给女儿介绍对象的意达妈妈看完,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对沐野也还算满意,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小伙子比女儿年纪小,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又不是堵墙,要什么靠得住。”意达嘟嘟囔囔地吐槽。
意达的表姐一个眼神杀过去,“死丫头,还嘴硬,人家也不是你男朋友好吗?”
恰好,意达的表姐这个礼拜来本市出差,受小姨妈嘱托,带着照片准备亲自考察一下。
她想着晚上和朋友吃完饭,再亲自上门,给意达来个惊喜。结果,今天店里特别忙,意达精疲力竭的回到家,只想好好泡个热水澡。
所以,她捧着iPad在浴缸里看海绵宝宝的时候,成功错过了表姐和姜白月的电话。
等她从浴室里慢悠悠地晃出来,才看到沙发上亮个不停的手机,她刚按下接听键,听筒那头就传来表姐的旋风咆哮——她抓到了那个“大渣男”。
“不过,话说回来,你和沐野一起吃肯德基,为什么不喊我?”意达扒拉桌上的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一块原味吮指鸡。
姜白月瞬间get到了老板那天在群里发完消息,半天没人理会的狂躁。
“那你倒是得接电话啊。”
表姐瞪着意达,蹦出三个字:“你完了。”
意达像被击中了一样,咬着鸡块歪倒在地毯上。
趁她哀嚎的功夫,意达的表姐向姜白月做了自我介绍,她穿了一件红色的丝绸衬衣,身材微胖,梳着马尾,声音和刚才“见义勇为”时一样洪亮,说起话来风风火火的。她问姜白月多大了,姜白月回答说自己今年32岁。
“噢,那我比你大两岁,你可以喊我马玲,或者玲姐。”
玲姐在老家和丈夫开了家小公司做亚马逊电商,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她这趟就是来和本市一个大卖家谈合作的,说着说着她拍了下巴掌,“差点忘了,刚才那个小伙子,他还好吧?我是不是也该向他道个歉。”
意达插嘴,“没事,他脸皮挺厚的。”
马玲一个抱枕砸过去封住了意达的嘴,“不过看他那样子,确实也没有被吓到。”
刚才在楼下,沐野看着愤怒的马玲,一开始还很严肃地问马玲是哪位,不过很快,他就搞清楚了状况,然后笑到直不起腰。
马玲看他这么高兴,更是一肚子火,想要扇他两巴掌,可沐野毕竟是连参加完商务聚餐也要去健身房卷一会的人,身形那叫一个灵活,马玲追他的时候倒是差点摔了一跤。
等意达冲下楼,手忙脚乱的解释完,沐野笑着打了个招呼,一溜烟就跑了。
“姜白月,你怎么这么晚还和沐野在一起啊?”意达试图模糊矛盾焦点。
“工作上的事,我们一起吃的饭,刚刚才结束,满意了吗?”姜白月说完,恳切地看着马玲,“玲姐,你准备怎么收拾她?”
“我现在就告诉她妈。”
“姐,别别别。”意达跪行到姜白月和马玲中间,“两位姐姐,我才二十多岁,怎么可能不犯错?”
“你这叫犯错吗?你这是撒谎。”马玲瞪着她。
“姐,我不撒谎可以吗?我妈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嘛?”
“你的脾气我也知道。”马玲拍了拍姜白月的手,“平时辛苦你包容她了。”
姜白月有点不好意思,“那倒没有,她对朋友很照顾的。”
马玲点点头,“那倒是,这孩子是这样的。哎?你也姓姜?”
“我是姜艾艾的姐姐,姜白月。”
马玲“啊”了一声,用力握了握姜白月的手,看了眼靠在腿边的妹妹,叹了口气,说起了意达为什么会离开家乡,跑来这个二线城市开一间咖啡馆。
原来意达本科学的是广告设计,毕业后考上了个教师编制,在老家一所不错的小学里当美术老师。所有人都羡慕她的这份工作,有人觉得稳定,有人觉得清闲,唯独意达自己不喜欢,而且越来越不喜欢。
意达的妈妈那会刚进入更年期,一个屋檐下,看见女儿天天苦着张脸,心里明明是关心和担忧,一张嘴却句句都是管教和指责。
那时,意达进入了外人看来稳定的工作环境,下一步当然就是组建家庭。
意达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上高中的时候喜欢追星,意达妈妈总觉得女儿有早恋苗头,质问她的时候,意达回答的那叫一个爽快。
“是的,我想谈恋爱。”
结果到了被允许谈恋爱的年纪,周围人给她介绍了不少小伙子,刚开始意达还兴高采烈的去和那些人见面。在不同的拒绝和被拒绝中,突然有一天,她再也受不了以一个急于待嫁的形象,温柔可爱地坐在餐厅里,和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谈论究竟要不要生孩子的问题。
看似顺遂的工作,一潭死水的感情,让这对母女不断地互相攻击。
直到有一天早晨,意达的妈妈站在厕所门口用头撞墙,哭着问女儿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她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安于现状、恋爱结婚。
那次,意达没有反击,只是默默的刷牙、换衣服、上班、接受相亲。
没过多久,脆弱的平静终于还是被意达从医院拿回的中度抑郁的确诊报告击碎了,意达妈妈大哭了一场,骂意达爸爸没用。
意达只是站在一边,冷冷地说了一句:“和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才发现吗?”
一个月后,意达在网上看到这座城市的一家网红咖啡店正在招学徒,她立刻提了辞职,拖着行李来到了这座城市,白天在咖啡店打工,晚上接一些插画订单。
两年以后,她开了那间叫BAY的咖啡店。
马玲说话的时候,意达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没像之前那样叽叽喳喳的插嘴。
“我们意达,真的辛苦了。”姜白月摸了摸她的头。
意达捂住眼,哭了。
姜白月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像注视着一条贯穿着她们所有人生命的隧道。
她认识那个在职场里迷茫无助的女孩,认识那个在相亲饭桌边不安局促的女孩,认识那个被裹挟在其他人焦虑里的女孩,认识那个背起行囊离开家乡的女孩,认识那个决心从黑暗里把自己一点一点拽出来的女孩。
“白月,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父母也经常催我。”
“但你应该是在谈恋爱吧?说起来,这个年纪谈恋爱,结婚应该也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感觉很快就要结束了呢。”姜白月说完,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和赵松阳结束,是她此前从未认真想过的事情。
她想起姜母一遍遍的告诫: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走正确的路,能少吃很多苦。
马玲今晚叹了无数口气,“她妈妈让我劝她,结婚的事要抓紧考虑。说实话,有时候我确实觉得婚姻挺好的,不管多破,总归是有了个可以停靠的港湾。但有的时候,可能还是大多数时候,我都有种被捆住的感觉,就像整个人被装进了一个漂亮的套子里,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但总归时不时会有点不舒服。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没有结婚,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姜白月指了指自己,“像我这样,有不同的焦虑和不舒服,说到底,我们也只能过一种人生。”
“姐,”意达抬起头,“你回去跟我妈说实话吧。”
“怎么?你不怕她抓狂找到这儿来?不怕她接着给你塞相亲对象?”
“那欢迎她来看看我的生活。”
哪有什么正确的路,人生时时刻刻都可能会坍塌成一片废墟,一砖一瓦,只能由她们亲手重塑。
三个女人拆了那个全家桶,一边吃一边聊,姜白月上床睡觉时,已经凌晨三点了。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拿出手机看艾艾的照片,翻着翻着突然跳出一张她和赵松阳的合照——在环球影城门口,她和他笑得都很开心。
她看着赵松阳的脸,想起老费晚上的话,一直无感的心,终于有种钝钝的痛,像是什么东西从心上剥离下来。
她点开他的微信,在对话框里打了几个字,然后把手机扔到了床边的椅子上,不再理会。
——赵松阳,你去过那个叫‘后宫’的KTV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