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九点。
姜白月转了个身，想要继续睡，胃先开始抗议。
好饿啊。
她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挣扎了半天，还是决定起床找点吃的。
家里黑漆漆的，意达还没回来，冰箱里只有四瓶矿泉水和半瓶即将过期的酸奶。
她洗了把脸，抓起衣架上的灰色外套，拿着钥匙出了门。
睡了一个小时，像充了30%的电，姜白月目标明确，她想吃饺子。
九点一刻，小区东门口这间物美价廉的东北饺子馆热闹依旧。
六张并排的木桌，明亮的白炽灯，正在播电视剧的老电视，还有形形色色的食客，刚放学的高中生、才下班的打工人、出来吃夜宵的K大学生……
“您吃点啥？”
“小份的酸菜饺子吧。”
姜白月拿着号码牌环视了一周，靠近厨房的那张桌子还有两个空位。
和她拼桌的是一对母子，妈妈拿着筷子敲了敲儿子的碗延，“少吃点生蒜，明天还要上学。”
“我喜欢。”
“跟你爸一样，都吃了九瓣蒜了，不许再吃了。”
姜白月拿着筷子在醋碟里划拉，低头听他们一来一回的斗嘴。
前两天中午在食堂，大家聊起童年最害怕的事，有人说鬼故事，也有人说考试。
小周说，她小时候最怕听到有人弹钢琴，因为她爸妈总会在听到后立刻告诉她，“看，别人果然比你用功。”
轮到姜白月，她想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姜艾艾去世以后，她很少回忆过去，乍一想，旧日子好像都模糊成了一种感觉，一种再也回不去的伤感。
现在想起这些，她才惊觉，不安的事好像就在眼前——幸福的父母子女。
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出于对妹妹的保护——姜艾艾看见正常家庭后，会不会更加觉得自己不幸？
可现在，姜艾艾不在了，她看着这对相处自然的母子，还是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会被灼热的幸福习惯性刺痛的人，一直是她。
中午赵松阳来找她，提到结婚时，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和赵松阳之所以会开始的原因。
她把赵松阳当成通往未来的路，起点是她和不安全感长久以来的搏斗，终点是贤惠的妻子、是伟大的母亲、是慈祥的外婆或奶奶，总之，再也不会是不安的姜白月了。
老板送来了饺子，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他指着收银台旁的小桌子，“水壶里是热饺子汤，需要的话随便喝。”
她夹起一个饺子，沾了料碟，放进嘴里。舌头贴在光滑的饺皮上，柔软温润的面，裹了一层辣椒油和醋。
鼓囊囊的饺子馅从破口处一涌而出，鲜美的汤汁流出来，肉糜里有艮啾啾的筋，搭配爽脆的酸菜，恰到好处的中和了油腻。
酸味留在舌根，辣味停在舌尖，咸味和鲜味充斥着整个口腔。
肚子饿的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吃饺子的节日——庆祝无名乐观，庆祝被满足的快乐，庆祝短暂回归的安全感，
那对母子还在有来有回的斗嘴，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姜白月坐在旁边，还是有一点别扭，但她决定从这一刻起，放过自己。
吃完饭出来，经过饺子店那扇朝着人行道的玻璃窗，姜白月本来已经路过了，突然又停下来，转身走了回去。
窗边并排坐着三个食客，最左边的是个年轻姑娘，低着头一边吃饭一边看剧。
坐在最右边的大叔在喝啤酒，一抬头看见站在玻璃窗前的姜白月，愣了一下。
姜白月抱歉地笑笑，指了指他的左边，那个低着头正在吃饺子的年轻男人。
大叔拍了拍他，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男人抬起头，看到了落地窗外的姜白月。
她笑眯眯的看着他，用嘴型说：“沐野，好巧啊。”
沐野拎着打包的饺子走出来，抬手看手表，揉了揉头发，“这么晚出来吃饭？不会才下班吧？”
“我下班回去睡了一觉。”姜白月笑笑，“你不也这么晚才吃饭嘛？”
“最近很辛苦？”他一身运动装扮，看上去活力满满的，“吃饭也要睡一觉才有力气吃啊？”
“描述得很准确，你呢？这是第几顿？”
他伸出两根手指。
“最近很辛苦？”她重复他的话，然后两个人一起苦笑。
“走吧。”
“我去推自行车。”
沐野今晚没有跑步，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自行车车轮很细，车身全黑。
姜白月上次骑自行车，还是一年前姜艾艾生日的那个周末。
她们约好骑车去郊区的公园野餐庆祝，结果骑到一半，突然毫无预兆地下了大雨，只好狼狈折返。
现在看，那场雨，或许就不是一个好兆头。
“一起骑车吧。”她突然提议。
“现在？”
“你有事吗？有事的话……”
“我没事。”
“那你等一下，我去扫辆共享单车。”
“不用。”沐野弯腰调整车座，“你骑我的车。”
握住把手时，姜白月深吸了口气，踩住脚蹬，小腿发力，车头晃了两下，向前驶去。
那天和艾艾没有骑完的路，今晚一定要骑下去。
自行车道里穿梭着不少电动车，她开始还会害怕，但很快就习惯了这辆自行车轻巧、稳健的节奏，甚至还回头看了眼沐野。
他竖了个大拇指，嘴角和刘海随风扬起。
他们往老城的方向骑了大约半个小时，在城区一个公园附近停下，握着罐装可乐站在桥上。
桥下是环城河，远处高楼林立，被窄长的河水串起。
姜白月咕咚咕咚喝了半罐饮料，重重地呼了口气。
骑车的时候，白天那些烦人的事情似乎被风吹散了，可是现在停下来，思绪又会回到原点。她捏着可乐罐，看着桥下轻轻晃动的柳树枝条，对明天的到来感到一些难以克制的厌倦和恐惧。
“你在想什么。”沐野问。
“明天早上吃什么。”
沐野喝了一口可乐，“明明不擅长说谎。”
迟颜也这么说过她。
她低头，看着桥下翻着涟漪的小河水，“还有，真想和这个世界吵一架。”
“吵架？”
她点点头，转头看他，“我挺羡慕你的，总是生活地很勇敢。”
沐野瞪大眼睛，“我，勇敢？”
“我可是听说过你和你们公司那个张天贵大战三百回合的事情哦。”
“听着我就像个癫公。”他握着可乐罐，靠在桥上，微微仰头，恰好能看见一轮朦胧的月，“要是这么说，你也很勇敢啊，你不是经常怼我嘛。”
“哇，那和吵架还是有区别的吧？”说完，她自己忍不住笑了。
桥上行人不多，只有身后飞速驶过的汽车引擎声和轻轻的风声。
“说起吵架，”她手指微微用力，可乐罐被按下去了一块，“上一次还是和我妹妹。”
沐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惊讶地转头看她，没有说话。
“我和她吵完架不久，她就出了意外。那以后，我好像不会生气了，我的意思是，不要说和人争执，连生气的勇气都没有了。”
沐野沉默了很久，“姜白月，能说出自己的软肋，才算真正的勇敢，而我一点也没有。”他的语气淡淡的。
他好像很想讲些什么，但到最后，只说：“有的时候，活着真的太麻烦了。”
很惊悚的话，姜白月却笑了，“是啊。”
回去的路上，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沐野对她说：“我觉得我的猪排真的很好吃哎。”
“果然是你，还真是一点也不谦虚，”她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网上找的教程吗？”
“我奶奶教我的。”
姜白月从没听他聊起过自己的任何一个家人，今天是第一次。
“这样啊，那应该很好吃。”
“猪排要炸两遍，等的时候她就会跟我讲大道理，有一次，她告诉我，吵架呢，就是大声说出自己的喜好，告诉别人，喂，尝尝我的口味。”
姜白月笑了，“如果没有人喜欢这种口味呢？”
“没关系，是你的口味，这就够了。”
红灯跳成绿灯。
路灯洒在柏油马路上，橘黄色的路面，她觉得自己好像骑在丰收的麦田里，整座城市的繁华、喧嚣和孤独，在风里，与她擦肩而过。
她小声念自己的名字，“白月啊。”
声音在风里散开，她释然地笑了。
说出别人不认同话也没有关系，告诉自己“我真的可怜死了“也没有关系，做饭的人的口味也很重要。
风吹起她垂在肩上的发，也吹走了那些沉重的过去和棘手的未来，微微发酸的肌肉提醒她：姜白月，你还活着，去直面人生。
到小区门口，姜白月把车还给了沐野。
他目送她离开，心中有一个朦胧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他喜欢姜白月，很喜欢。
究竟是从时候开始的呢？
是第一次见面时就埋下的种子吗？
是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其实自己见过姜艾艾时的无措吗？
是明明知道应该保持距离，还是忍不住想靠近的冲动吗？
是第一次想要展示被那些被藏起来的过去和痛苦吗？
不是。
是此刻，他抬头，看见了月亮，就想到了她。
从此，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