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周一不太顺利，多半是周末两天的休息，让人对生活放松了警惕。
周二早上姜白月走进办公室，那些因为工作产生的烦恼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想，来吧，我准备好了。
曼诺的经营压力依旧沉重，老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近来突然盯上了这三个他口中“不干正事”的女员工，尤其是姜白月。
因为她负责的板块很少出问题，在老方眼中反倒成了工作不够饱和的铁证。
他一会要拉通一线做案例集，一会又要做宣传视频。
沈嘉既乐于看见姜白月替自己承担了一部分工作，又担心这是老方对自己的排挤，对姜白月之前是过于热情，现在又成了爱答不理，事事避着她。
至于姜白月自己，她不是擅长拒绝的人，老方也没有留给她说“不”的余地。
她看着空白的PPT文档，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上班的时候，把自己当成工具。结果低头就看见袁呈发来的微信，一个哭泣小猫咪的表情，还有四个字：你好，都市隶人。
姜白月苦笑，猛灌了几口水，抱着电脑去了会议室，再出来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工位区只剩迟颜和几个加班的产品经理。
“幸好你下午开会，老板非要拉个女孩子一起吃饭，沈嘉顶上了。”迟颜靠在椅子上，嘴唇发白，看上去有点憔悴，“不过她本来就喜欢这种场合，正好。”
姜白月放下电脑，“老板来了？”
迟颜点头，说他晚上要和主管们聚餐，还让秘书通知自己也一起参加，但她身体不舒服，只能向老板请假。
“颜姐，你感冒了？”
“可能是，你先走吧，我再歇一会。”
姜白月收拾好东西，拿着她平时带咖啡的杯子，打卡下班。
虽然电梯做了高低层分流，但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每趟电梯都是满员，百无聊赖，她打算看看手机打发时间。
刚才走得急，手机被她扔在包底，她伸手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往外拿的时候，忘了左手还拿着开口的咖啡杯，手一歪，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洒到了手背和白色羽绒服袖口上。
姜白月看了眼还在下行的电梯，决定还是去公司洗手间简单清理一下。
她刚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液倒进洗手台盆，手指碰到银色的水龙头把手时，左边女洗手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呕吐声，声音很重，像下水道在往外费力抽水。
姜白月的手悬在空中。
紧接着，又是一声，只是这次声音小了很多，闷闷的，不仔细听几乎不会发现有人在吐。
是迟颜的声音。
姜白月立刻转身离开，快步走到电梯厅，恰好有趟电梯开门，人很多，她还是挤了进去，还好没有提示满员。
她想，或许迟颜中午吃坏了肚子？或许是她感冒引起的呕吐？
还没想清楚，手机突然在口袋里响了起来。
是姑姑打来的，问她有没有下班。
姜白月这才想起来，今晚和姑姑约好了要去奶奶家吃晚饭。
“你们先吃，我一会就到。”
姑姑原本在奶奶家楼下租了个房子，两个弟弟每个月给钱，由她来照顾老人。可奶奶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姑姑天天晚上睡不好，很快就受不了了，吵了快一年，两个弟弟才终于同意再加一点钱，三个人一起请个可以陪夜的护工。
和两个一年也见不了几次的弟弟比，姑姑几乎天天都来，她心里也有很多不满，但她自认是长女，终归还是像过去一样吞下了这些委屈。
姜白月打车赶到奶奶家的时候，姑姑、请来的阿姨和奶奶正围坐在餐桌边吃馄饨。
“我给你也下一碗。”
“姑姑，我自己来，你吃吧。”
馄饨滑进漆黑的锅里，水开，翻滚，是她和姜艾艾小时候最期待吃的食物——奶奶包的馄饨和姑姑包的不一样，奶奶的馄饨里永远只有一点点肉泥，可吃起来还是很鲜美。
美味的秘诀是，奶奶会在碗里放好葱花、虾皮、紫菜、黑胡椒、麻油、芫荽，一勺热汤浇下，汤面上飘着薄透的馄饨皮和一层透亮的油花。
那是记忆里的味道，也是谁都抓不住的时间。
馄饨飘上来，姜白月没心思弄佐料，一碗清汤，10颗馄饨，狼吞虎咽的吃完。
姑姑照例问了她和赵松阳的事——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买房、什么时候要孩子，她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姑姑见她不愿多说，只好继续和阿姨聊她儿子的婚恋问题。
姜白月一直笑着听她们说话，直到在厨房洗碗时，温热的水冲在手背上，洗去了之前黏在手背上的咖啡液，她侧过头，明黄色的顶灯下，这间房子的老旧一览无遗。
那张和她同龄的咖啡色方桌边，奶奶眯着眼，正在仔细听姑姑和阿姨说话。
“我儿子……”
“我女儿……”
她们都在二十多岁就生下了孩子，有生了一个的，有生了三个的。此后的人生里，这些孩子成为了她们最沉的责任、最大的悲喜、最重的话题。
无穷无尽。
这间老房子像个子宫，奶奶在这里养育了她和艾艾，姑姑在这里生下了她的婴孩。姜白月听见它放进自己身体里的那个无时无刻向前走的时钟。
她曾如此渴望进入婚姻，或许很快再生个孩子，那是她曾理解的完美人生，那是这座子宫一样的房子给她的生死哺育。
然而艾艾走了，房子始终只是房子，生活的终点从未如此清晰地在她面前展开。
姜白月的胃开始抽痛，直到情绪平复，她轻轻叹了口气，强压住胃里油腻的不适，看着手里的白瓷碗，心想，下次再吃馄饨，还是要好好调一碗汤啊。
老板的出差时间比预想中更久，隔周的周二下午，他转悠到24层，和喜欢的女员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个遍，临走的时候对迟颜说，晚上一起吃饭。
迟颜笑着推辞说身体还没恢复，老板被拒绝了两次，反问她哪里不舒服，“还在吃消炎药？”
迟颜当然能看出来老板的不乐意，只好说，“比之前好多了，就是不能喝酒哦。”
“谁让你喝了？”胖子翻了个白眼，环视了一圈，没看到沈嘉，指了指姜白月，“小姜，你今晚也一起。”
姜白月没想到这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但老板已经被迟颜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弄得脸色铁青，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说：“好的。”
说话的时候，她看了眼笑得很勉强的迟颜，第一次从她的脸上读出了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