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做东的人是曼诺在本地的办事处主任,他显然很了解老板,一见到他就说:“我今天可是特地带了几个能喝的姑娘。”
老板笑骂:“你小子,是自己想喝吧。”说完,回头看姜白月和迟颜,“我们不也有两个女将嘛。”
这家私房菜馆的装修称得上“深藏不露”,虽然从外观上看只是个普通的两层小楼,但进去后就会发现这里别有洞天——大堂里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墙上贴着香槟色的玻璃,地上铺着胡桃木色的地板。从电梯上到二楼包厢区,在古铜壁灯的列队欢迎里,服务员推开看上去又沉又重的双开大门,视线赫然开朗,除了常规的备菜间,包厢还专门空出了一半的空间摆着整套专业的K歌设备。
姜白月曾经从一位年长她几岁的女同事那里收到过一条职场建议:如果不想喝酒,那就从一开始就别喝。
对姜白月这种不擅长拒绝的人而言,这样的建议实操性稍差,于是她将之改成了更适用于自己的策略:微笑,敷衍,放空,做个无聊的饭桌花瓶。
和更加活跃的沈嘉和迟颜相比,这样表现当然会让她错失很多让老板记住自己的机会,但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她选择用这些去交换内心的平静。
迟颜挑了个离老板很远的位置,等所有人落座后,她又很“不巧”地出去接了个长电话,等再回来,已经有不少人拿着酒杯穿梭在各个主管间“自由活动”了,包厢里乱糟糟的。老板突然喊:“迟颜,你过来。”
她愣了一下,旋即拿起桌上的高脚杯走到他身边,笑着说:“老板,刚才集团的人打电话来说预算的事情,害我跟他们吵了半天。”
她还想继续说,老板挥手制止了她,“非工作时间不谈工作,你敬王总一杯。哎,等等,你这喝得是啥呀?怎么还有泡?”
迟颜的表情有点尴尬,但还是用尽量娇软的声音向他求饶,“老板,我今天真不能喝。”
办事处主任插话,“哎呀,您就别逼她了。”说完,对他带来的一个年轻女孩打了个响指,“你过来,敬领导一杯。”
胖子的脸色不太好看,“迟颜同志,你最近的工作态度有点问题啊,是不是老方的原因?啥玩意儿啊,把他叫过来!”说完,仰头喝掉了小酒杯里的酒。
办事处被喊来的年轻女孩很识时务的接过迟颜手里装着雪碧的高脚杯,又从桌上拿了一个干净的小酒杯,倒了半杯递给了她,“颜姐,小喝一口呗?”
他们身边又围上来几个想要敬老板酒的人,老方也被人拉了过来,恭恭敬敬的拿着酒杯,问:“老板,喊我干嘛?”
胖子没说话,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迟颜,她拿着酒杯还在犹豫。
突然,一直沉默的姜白月向前走了一步,挡住了迟颜,笑眯眯地看着老板,“老板,我准备好了。”
众人皆是一愣。
老板笑了,“准备好什么了?”
“喝酒呀。”
“你不是不会喝吗?”老板的怒气肉眼可见的消了大半。
“我还没喝过喝白酒呢。”她说着不会,转身接过了迟颜手里的酒杯。
办事处主任招了招手,那个年轻姑娘立马又往她的杯子里添了点酒。
“那我先敬老板。”她仰头喝掉,白酒在嘴里有股淡淡的苦味,咽下去时,滑到喉间才觉得辣,她吸了口气,忍不住咳起来,脸涨地通红。
大家都笑了。
老板心满意足地说:“行啦,不会喝就别喝了,换红酒吧。迟颜,你工作也不要太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们喝完了所有带来的酒,气氛终于到达了高潮,有人拿着话筒吼周杰伦的歌,还有个醉鬼为了表忠心向老板单膝跪地逗得其他人大笑——行业翘楚,全球领先,飞黄腾达,觥筹交错。
姜白月头晕得厉害,和迟颜并肩坐在角落。
“你再吃点主食吧?红酒是最醉人的。”
“没事的,我不饿。”
闹腾到十点多,饭局终于结束,主管们离开后,余下的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抽烟、等车,都是一脸的疲惫。
“我给你打车。”迟颜拉着姜白月。
她摆手拒绝,“你先走,我找个地方歇一会。”
“去便利店吧,我给你买点牛奶?”
她依然摇头,但这次迟颜没理会,执意拉着她去了便利店,买了瓶牛奶塞在她手里。牛奶瓶冰冰的,姜白月横握住,敷在额头上。
“白月,今晚谢谢你。”
“没什么的。”
说完,她们都沉默了,便利店的落地窗外是个四岔路口,信号灯从红变绿,又从绿变红,一个人也没有。
城市安静下来,意味着这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迟颜突然问:“我的体检报告,你看了吗?”
姜白月叹气,侧头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我都说了我没有。”
迟颜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推到姜白月面前,“那我给你看。”
姜白月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什么?”
“白月,”迟颜握住她的手,眼神突然柔和下来,“我怀孕了。”
和姜白月猜的一样,她放下手里的牛奶,“这是好事。”
“你怎么不惊讶?”
“迟颜,我没有看过你的体检报告。”她的语气重了一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从知道我手机里有这份体检报告开始,你就处处针对我。难道不是因为担心我看了你的体检报告,再把看到的东西告诉给别人,影响你的发展,所以才先下手整我的吗?如果是这样,你现在又告诉我这些干嘛呢?”她一股脑说完,觉得自己真的喝多了。
“白月……”
姜白月站了起来,“车子还没来吗?我自己打车吧。”
“你等等。”迟颜拉住她的手,“现在的情形,你应该明白,如果他们知道我怀孕了,我一定会出局。”
“怎么可能?你怀孕了,不应该是安全了吗?”
“只要钱给到位,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可以后我该怎么办?和孩子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一辈子吗?好,就算他们这次留下了我,我在曼诺的这二十年也都白干了,我已经42岁了,到哪去再找一份同样薪酬、同样岗位的工作?我都怀疑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报应?”
“你知道的,我和公司的HR主管是同期进的曼诺,关系很不错。有一次她问我,那些主管怎么二面过了这么多女孩子的简历,万一老板觉得她们长得不错都留下来了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我当时笑了。”
姜白月握住手里的牛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两天,我心里很乱。”
姜白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迟颜——犹豫、矛盾、脆弱。她拧开牛奶,喝了两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抚平了心中的烦躁,她轻轻叹气,反手握住迟颜的手,“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
她苦笑了一声,“或许是荷尔蒙吧,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开心,但现在就只剩下焦虑了。”
“你还记得行政部的那个同事吗?她去年休假结束,今年不就回到原来的岗位了吗?”
“白月,”迟颜打断她的话,声音有点沙哑,“去年曼诺只是营收增速下滑了一点,立马开始裁员,股东要的是现成的利益。公司今年真的在走下坡路了,你觉还有这样的可能吗?不过,其实工作也只是我焦虑的一方面。”
姜白月重新坐下来,她看着红绿灯上跳动的数字,倒计时结束,又是新一轮的倒计时,无休无止。
“迟颜。”她轻声说。
“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我已经这个岁数了,无论如何孩子都要留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对,你的车很快就到了。”
“我是说,”姜白月用力握住她的手,“一起留下来吧,无论如何,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