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会议室里,姜白月愣愣地看着大屏上投放出来的半年度述职PPT。
一个半小时前,家里乱作一团。
三叔三婶看到沐野被砸伤,转头就不见了踪影。
奶奶坐在餐桌边嚎啕大哭。轩轩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意达低着头,好几次想和姜白月说话,但又缩了回去。
姜白月的姑姑、妈妈、和姐姐围着沐野,就究竟是去社区医院还是去正规医院争不出来个结果。
沐野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鲜红的血从雪白的面巾纸里洇出来,触目惊心。
他站在她们中间,先是无奈地对姜白月笑着耸肩,又担忧地看着她,用口型问:你还好吗?
姜白月微微握拳,扯着嘴角笑了下,张了张嘴,说:对不起。
沐野皱眉,抬起手,想从姑姑她们的包围圈里走出来,姜白月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沈嘉打来的,曲趋强通知大家现在去公司,做半年度述职。
“我现在没空,一会跟他请假。”
沈嘉压低声音,“老板和他就在我旁边,俩人脸色都不好,你还是过来吧,犯不着这会撞在他们枪口上啊。”她又咳了一声,音量恢复正常,“会议室是1608开会,一个小时以后开始哈。”
姜白月决定先陪沐野去医院处理伤口,再去公司。
沐野摆手,“你忙你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说完,看向轩轩,“是吧,那位六岁的小朋友。你拼完这个乐高,记得给我拍张照片。”
地毯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包装盒和一包包乐高零件,轩轩回过神,从椅子上蹦下来,走到沙发边,抓着小手开始收拾。
齐美桦拿起包,拍了拍沐野的肩膀,一边换鞋,一边侧身对姜白月说:“你去上班,我陪他去医院。”
姜白月一愣,沐野更是大惊失色。
虽然眼下的气氛有些紧张,但沐野那副想拒绝又不好说出口的表情,还是把姑姑和大姐逗笑了。
大姐姜玲玲悄悄拽了下姜白月的衣服,低声说:“让她去吧,没关系的。”
于是,姜母陪沐野去了医院,姑姑和姐姐开始收拾餐桌,姜白月换了套衣服,提着装着笔记本电脑的托特包从房间里出来,迎面看见了意达。
意达踩着拖鞋,头发被抓得乱糟糟的,看上去是一直在等姜白月,可真的见到她,意达又手足无措起来,“白月,那个钱……”
是啊,100万的保金,姜艾艾的生死费。
正在擦桌子的姑姑动作一滞,抬头看向她们。
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姜白月拍了拍意达的肩膀,“等我回来再说吧。”
之前因为周秋南的事,半年述职会一直拖着没开。这段时间,产品线的好几个主管,包括曲趋强和老板,又都被传言中的举报邮件整得不轻。尤其是曲趋强,传言他很快会被调到某个偏远的驻地分公司。
原本以为半年述职的事会不了了之,谁知道竟然在这个周末,莫名其妙地开了。
述职会,说白了,就是主管们抒发高见的舞台——从十几个亿的收入、大几千万的项目,到行业的发展和政策的驱动,给人一种站在时代风口浪尖的错觉。
对普通员工来讲,述职的唯一目标,是如何写出让领导满意的PPT,从而逃过被骂一顿的命运。
当然,这目标很难实现,因为主管们要抒发高见。
不过,今天的述职会倒是很和谐,曲趋强偶尔问两句不疼不痒的问题,也不会过分深究。
最后一位说完,大屏映出尾页,大大的英文字母:THANKS。
曲趋强让老方把会议室的灯都打开,暖黄色的灯瞬间照亮整个房间,原本昏昏欲睡的员工们精神一震。
曲趋强指着屏幕上的英文单词,“这也是我想跟大家说的,大家应该听说,后面我的工作会有些调动。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还是非常感谢各位的配合。”
他说完,房间里一阵骚动,
“怎么?你们没听说?”曲趋强站起来,故作姿态地笑笑,“我呢,自认无愧于组织,你们可能不清楚,但这个环境是很复杂的,藏在暗处的那些鬼,防不胜防。”
会议室安静下来,没人说话,生怕这脏水被泼到自己身上。
他又干笑了几声,“发邮件的人自以为知道不少事,其实全是栽赃陷害。公司合规部的老大陈璨,我和她挺熟的,她说会查清楚是谁发的邮件。这说明什么?其实公司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曲趋强的语气非常自信,但整个人却缩着,看着又实在没什么信心。
“小周的事,你们也知道吧?”
听到他提周秋南,姜白月终于从一片混乱中清醒过来。
“你们说,在这个社会混,谁没压力?总不能谁想去死,谁就有理吧?”
在场有好几个男员工都附和着点头。
“这段时间,我天天都在陪老板,没有一个晚上是在凌晨两点前睡觉的,我就不痛苦吗?为了周秋南这个事,陈璨手下那帮人快把我查个底朝天了,搞得跟我怎么样她了一样。一个年轻人,想要进步,受点挫折怎么了?姜白月和沈嘉不也是女孩子吗?怎么人家俩就没问题呢?”
这间会议室乌泱泱地坐着二三十个人,只有姜白月和沈嘉两个女人,曲趋强说完,众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到她们身上。
姜白月面无表情地合上笔记本电脑,目不斜视地直视着屏幕上的“THANKS”。
沈嘉尴尬地笑笑,“领导,我们年纪大,皮厚一点。”
“不,不是。现在的这些孩子,真是太脆弱了。我送各位一句话,也是我的人生格言——难受是为了享受。”
接近五点,会议结束,老方站起来,“今晚聚餐,都要参加,咱们吃火锅去,不醉不归!”
等所有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姜白月走到曲趋强身边。
“曲总,我想请个假,晚上的聚餐我参加不了。”
“咱们的最后一顿饭,这都不能克服一下吗?”曲趋强现在非常需要获得这两个女员工身体力行的支持,“有什么困难,今晚都克服一下。”
“不能克服的事,当然就不能克服。”
曲趋强愣了一下,“白月,你是不是还在怪自己?”
姜白月瞪大眼睛,挑眉笑了,“怪什么?”
“周秋南要那什么,就算真出了事,也不是咱们的错。”他说完,老方刚好走过来,问他一会怎么去火锅店,曲趋强对姜白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你去忙你的吧。”
从公司出来,姜白月抬起头,大半天的时间,乌云散去了不少,晚霞的前奏已然拉开,云层间露出的浅蓝色天空隐约透出橘金色镶边,空气湿润绵密。
她拿出手机,刚想给沐野打电话,结果看到了妈妈发来的消息。
——工作结束了吗?
姜白月在输入框里打出“结束了”三个字,又一一删掉,退出微信,拨通了她的电话。
齐美桦几乎立刻接了起来。
“我刚把那孩子送回家,你放心。”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能听见地铁到站的播报声。
“辛苦你了,妈。”
“我倒是不辛苦,就是那孩子,是真的倔,笑嘻嘻的,一声疼没喊,死活不让我送他,我好不容易把他塞进出租车,车费也不让我掏,还没到家,他倒是先帮我喊好了车。”齐美桦停顿了一下,“对了,下午医生准备给他缝针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感觉表情不太好,没说两句就挂了。”
“表情不太好?”
“之前他都是笑嘻嘻的,接那个电话的时候,语气突然好冷淡,吓我一跳,你回头问问他吧。还有,医生说他有点发烧。”姜母在电话那头叹气,“你弟和人家比,真是娇生惯养的不像话。”
“我知道了,我一会就去看他。”
齐美桦连说了几遍“好的”,支支吾吾了一会,突然说:“白月,今天我对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有些话是气话,回头帮我跟他说句对不起。”
“嗯,妈,我知道了。”姜白月点开打车软件,约好了回家的车。
齐美桦也“嗯”了一声,“你别听你三婶的,艾艾的事不是你的错。唉,就是不知道后面要回艾艾的骨灰,他们又会作什么怪。”
姜白月的心猛地沉下来,连远处柔美的天空也失去了光彩,但她很快从这样的情绪里出来,“还有谈的余地,只是要给多少钱的问题。”
“这夫妻俩真是越来越神经了,”齐美桦说完,咳了几声,“看到他们这样,我倒也能理解艾艾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了。白月……妈其实是想说,小时候把你送给你奶奶,这事,这事怎么说呢,原因很复杂。唉,我现在只要脑子空下来,想起这些就难受,其他的我也不奢求,就希望你,不要恨我们。”
手机震动了一下,约的快车显示已经到达约定地点,姜白月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前渐渐失了焦,往事模糊,只剩下消化不了的情绪:渴望、讨好、失望。
她知道姜母想听她说什么——妈,不是你的错,别自责了。
她说不出口。
姜白月回过神,走向网约车,“妈,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刚上班那会,有个同事的亲戚是卖重疾险的,我给自己和艾艾各买了一份。那天晚上睡觉前,我突然想,大姐和弟弟买了吗?第二天,我给大姐打电话,问了这个事,大姐跟我说‘妈一直给我俩买着呢’。”
“白月,不不不,你听我解释,那会是你姨妈,她……”
姜白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妈,那个时候我很受伤,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觉得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不管我表现得多好都没用。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只是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而已,没有相处过的母女,谈‘爱’,或者‘原谅’,好像都有点奢侈了。”
她按下窗户,路上,忙忙碌碌的人们,匆匆驶过的车,朝雨暮晴,春夏秋冬,车飞速向前,在只留有残影的街景里,她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期盼爱的小女孩,对她笑了笑,终于转身离去了。
正是吃完饭的时间,有人说,人类越来越喜欢吃辣,是因为食物的获取太过轻松,欲望反倒越来越难以被满足,吃辣会给人一些进食的快感和刺激。
不想花钱吃火锅,麻辣烫也算“宛宛类卿”。
比如,正坐在街边小店里的姜艾艾父母,小吃店人很多,一刻钟过去了,他们点的麻辣烫还没上桌,因为从中午开始就没吃饭,他们看上去焦躁,或许是因为饥饿,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上周,在律师办公室,他们和撞死姜艾艾的大卡车司机见了一面——一个垂头丧气的小伙子,是县城的老父老母陪着一起来的。一番讨价还价后,他们得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姜艾艾生前买过一份保额一百万的意外险。
他们是姜艾艾的父母,当然对二女儿的死感到愧疚和悲伤,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
麻辣烫终于上了桌,姜艾艾的母亲余敏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好几遍桌子,扔掉,又抽出几张,用力擤鼻子,好像觉得身上每个地方都痒。
她往麻辣烫里浇了好几勺辣椒油,才终于掰开一次性筷子准备吃饭。
没有像齐美桦那样生出儿子,只有两个女儿,是她人生的恶果。
二女儿姜艾艾去世,是她人生的恶果。
眼下她只担忧没有结婚的大女儿,这是穷的恶果,但或许很快,会演变成她人生的下一个恶果。
“那人就是欠揍,胳膊烂了算他倒霉,不是咱们的错,姜白月也不会为了这事来找咱们麻烦的,她还有事求咱们。”姜艾艾的父亲一边吸粉丝,一边安慰妻子。
余敏突然抬头问丈夫:“姜白月和赵松阳分手了?”
“没听说啊,咱们上次回来也没多久,他俩那会不还是一起来的吗?”
余敏放下筷子,“姜白月害死了艾艾,这事绝对不能就这样算了,你们姜家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姜艾艾的父亲看出妻子的烦躁,“嗯”了一声,乖乖闭嘴。
“要不,让你妈把那套房过户给欣欣吧。”
欣欣是他们的大女儿。
“这……”姜艾艾的父亲愣了,“大姐她们不会同意吧?”
“你吃晚饭,先给赵松阳打个电话,就说,看到姜白月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姜母又往碗里放了很多醋,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欣欣吃没吃晚饭。”
夫妻俩没再聊别的,在人声鼎沸的店铺里,沉默地吃着热闹的麻辣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