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猪排狂人”的那天早上,沐野被傅儒业喊进办公室。
曼诺要在B城办一场技术论坛,给了鑫垚四个名额,“你和老费各邀请一个客户,正好做做客户关系。”
就像有的小猫咪碰到水会应激一样,沐野听到B城,高情商瞬间蒸发,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去不了。
正在提业务费应该涨涨的老费马上闭嘴,坐在一边,礼貌吃瓜。
被拒绝的傅儒业大为光火,“不去今天就给我走人!治不了你了是吧?他妈的。”
沐野既没反驳,也没解释,一副平静到视死如归的表情,把傅老板看得一愣,语气软下来,“你说说,那地方咋了?”
应激完毕,理智回归,沐野给傅儒业递了节台阶,“老板,曼诺这周开始审计服务项目,有些材料得和他们销售一起处理下。”
老傅在纸上乱涂了几笔,傲娇地“哼”了一声,“都是理由。”
从傅儒业办公室出来,老费拉住他,“早知道这样就能不出差,我也刚一把好了,你真是为了审计的事?”
“要不然呢。”
“我不信。”
“那就不是。”
“哦?”老费兴奋地搓了搓手,“让我猜猜,一听到是B城立马就坐不住,难道你在那有情况?那也不对啊。”
再让他猜下去,明天公司地下八卦的头版头条就会是:沐野疑似藏匿私生子三枚。
“你猜得都不对。”
“那是什么原因?”
“不想和你一起出差。”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小伙子没崩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沐野回到座位,还在想刚才在老板办公室里想的事——不是B城,不是出差,不是老费,也不是老板,是猪排。
一直说好要去BAY做炸猪排,但这段时间姜白月、意达和他都很忙,K大的学生在BAY的晚间社团活动也很密集。
好不容易这周的日程表轻松一些,可就在刚刚,他突然对自己是否能做好这道菜产生了巨大质疑。
总之他在外卖软件里下单了猪大排、面包糠、葱姜蒜……到家,菜还没来,他在家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试图摆脱想往嘴里狂塞食物的念头,越走越快,最后在饭桌前停住,拿出电脑,开始办公。
五分钟后,外卖到了。
洗干净猪大排,敲松,剪断边缘的筋,最后腌制。
大概是工作软件显示他上线了,另一个销售给他发消息,问他有没有时间,想拉着老费、他和小白一起聊聊项目的事。
“好的。”
东拉西扯了四十分钟,这个销售让做品牌宣传的小姑娘也加入了会议,说傅老板刚刚发来最新指示,要尽快弄一个可以对外宣传的案例合集。
小姑娘上线后,之前一个字都懒得说的老费摇身一变,成为了超级演说家。
“品牌宣传这个事就是要抓人眼球,说那么多没用。就像说一个姑娘,贤惠、聪明、漂亮……一百个优点,抵不过一句话:她性感。”
小姑娘被他自信强势的语气吓得“啊”了几声。
老费满意地笑了几声,“蔓蔓,我的意思你肯定懂,你还是比较聪明的。”
沐野点开话筒,“我补充一句,标题和内容也要统一,比如某个人姓苟,英文名是Randy,自称老仁,不知道的人,就会真的以为他姓任,其实他是老苟,这就很混乱。对吧?天贵哥。”
“擦,额额额……”
“背诗呢?”
“你!”
会议结束。
沐野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他继续办公,处理完所有邮件,甚至还把几个文档做了整理归类,做到没工作可做了,他才终于想起了那几块被遗忘的猪排。
淀粉,蛋液,面包糠,在六成热的油里炸十分钟。
从锅里拿出黄灿灿的猪排,他咬了一口,烫,齁咸。
果然做不好,他想。
吃掉所有咸猪排,沐野抓过笔记本,刷新了好几遍邮箱,实在没有新邮件了。
不过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事情,胃里的五块炸猪排虽然不至于让他太撑,但油滋滋的肉排堆在胃里,油脂好像马上就要流遍他的全身。
于是,十点,他去了健身房,一直跑到章麦关门才走,特意挑了不会经过BAY的路。
接下来,连着三天,沐野都在公司加班,每晚一个肯德基全家桶,然后下班后,再强迫自己去章麦的健身房跑步,像一只不能停歇的蜂鸟。
总有一天,要被自己折腾到猝死。他一边跑一边想。
姜白月和意达在群里问他最近怎么不来BAY了,他回复一堆驴拉磨、鸡下蛋的社畜表情。
其实是因为,他还没有炸好猪排。
章麦得知他在学习炸猪排后,嘱咐他,平时吃饭少油少盐,“要不然你这一天天的来我这跑到深更半夜,不是白卷了嘛。”
于是,周五晚上的那顿猪排,他吸取了之前弄得太咸的教训,又听取了章麦的建议,做出的成品,咸倒是不咸了,肉腥味只窜脑门。
冰箱里的猪排用完了,他扔下腥肉,直奔超市,买了几十块猪大排,一大袋面粉,五打鸡蛋和十包面包糠,收银的大姐问他:“小伙子,你搞饭店的?”
把这堆东西弄回家太累了,厨房里乱的下不去手,沐野选择躺平,睡了一整天,反反复复的做同一个梦,梦里他不断地被人追杀,飞来的凶器,是一块块被炸得梆硬的猪排。
周日中午,他终于从沙发上坐起来,收拾好厨房,洗了个澡,决定从头再来。
每一步都按照记忆里奶奶教他的步骤做,直到猪排浸在翻滚的热油里,问题总是出现在这个步骤,猪排要么被炸的黢黑,要么一点也不脆。
他一块块的做,告诉自己:没事,反正到最后我会全部吃完。
最后一块,他甚至去楼下超市买了测试油温的厨房温度计,每一步都绝对精细化操作,以为绝不会再出问题了,结果,停气了。
他盯着那块在油锅里仰泳的猪排,伴随了他一整周的念头,声音越来越大: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个废物。
突然,手机响了,他愣了几秒,从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上拿起手机,是小白打来的。
如果现在来一些工作,那真的再好不过了。
“沐哥,刚刚给你发消息,看你没有回就直接打电话了,没打扰到你吧?”
沐野看着满桌狼藉,“没有,怎么了?”
“我想请你吃蛋糕。”
这倒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今天我过生日,能请你一起吃吗?”
虽然不是工作,但总归能让他心安理得的离开这个令人倍感绝望的厨房。
“好啊,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
“你家附近的话,我看过大众点评了,有间叫BAY的咖啡店评分不错。”
……
于是,伤害了无数只猪猪的“只有做好这道菜才能去BAY”的誓言,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打破了。
他刚到店里,意达一愣,笑着说:“呦,本店尊敬的VVIP,你可终于来了。”
小白坐在靠窗的位置,朝他挥手,“原来你来过这家店啊?”
“也是歪打正着。”
吃蛋糕前,小白又解释了一遍自己为什么要把沐野喊出来,“本来我是不打算过生日的,但今天早上起床,又突然觉得,一年到头只有这么一天对我来讲特别点,还是给自己买个蛋糕吧。结果把蛋糕买回来,才发现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我都离开学校那么久了,在这座城市也没交到什么朋友,就这么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小白喝了口摩卡,“然后我就想到了你。”
“我?”沐野的脑子里还飘着这一周来“残害”的四十块猪排。
“和你比,我简直就是废物。你不仅做什么都能做好,而且精力永远那么充沛,做什么都轻轻松松的,不像我。”
“哦,也是。”
“是个鬼!”吧台里的意达率先反对,把小白吓了一跳,“这位弟弟,别理他,我理解你,几年前,我也觉得自己活得挺糟糕的,就像走在一团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可你开了这间咖啡店啊,我要是知道自己喜欢干什么就好了。”
意达掐着腰,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No!你的问题是:把别人的生活想得太好,把自己的生活想得太糟。你觉得沐野无所不能,难道他就没有不擅长的事?或者痛苦的事吗?”
小白看了沐野半天,试图找到他的破绽,看了半天,“好像没有啊。”
“沐野你自己说。”意达敲了敲桌子。
他想了半天,“嗯,我炸不好猪排。”
意达翻了三百个白眼,小白嘴角抽搐。
他笑眯眯地拿出刚从商场买的耳机递给小白,“意达说得对,人和人的快乐是不能比较的,人和人的痛苦也是不能比较的。这一年辛苦了,小白,新的一岁,祝你找到自己。”
“哇,还有礼物!”小白站起来,给了沐野一个大大的拥抱。
沐野被搂的猝不及防,双臂张开,抬头问意达:“意老板,送长寿面吗?”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创伤,沐野突然觉得,他是不是把自己的痛苦藏得太好了,好到把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明明在受煎熬啊,明明这么痛苦啊。
就这样,奇形怪状的猪排,突然从脑袋里飘走了。
和小白分别后,沐野留在店里,问意达姜白月一会来不来BAY吃晚饭。
“她出差了,你来之前,我刚给她打完电话,她最近的日子可不太好过。”意达说了姜白月在B城的遭遇,“总之,她带着一大一小,重新订了宾馆,话说她那个姐夫听上去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沐野,你干嘛表情这么严肃?”
“她住在什么地方?”
“你问这个干嘛?说了你又不知道。”
“我知道。”
意达犹犹豫豫地在餐巾纸上写了一个地址,“为什么你会知道……哎!沐野,你去哪?”
从本市去B城,眼前的景色不停的变化,车水马龙,山川湖海,这么多年走过的路,好像都浓缩在这几个小时里了。
高铁上,他冷静下来,其实是他自己对B城的恐惧太大,于是以为,姜白月也在险境中。
他原本计划悄悄送走姜白月她们,自己坐下一班车回去。然而第二天,他坐在酒店外的咖啡厅复盘猪排制作失败的原因时,听到马路对面有女人在尖叫。
那个男人大吼:“姜玲玲,给我闭嘴!”
从警局出来,已经是8个小时后的事了,沐野看到手机里姜白月发来的短信。
——沐野,你在哪?
那个叫史杉的男人一进派出所就强调,他被自己老婆姜玲玲的骈头打了一顿,一定要让沐野受到惩罚,说完,“嗷”了一声,扑倒在地上,动作浮夸,声泪俱下,“警察同志,你看这个小白脸,像不像只鸭。”
连带着沐野,周围好几个人都笑了,连负责受理案件的年轻警察也没绷住。
昨天才来这里的沐野,平时既不住在这座城市,又有企业论坛的参会证明,况且监控里向拉着孩子的女人出拳的,是一直喊冤的史杉。
无论如何,这个锅都扣不到沐野身上。
就这样,史杉哭天喊地的不愿意走,一会说自己冤枉,一会让人家民警给姜玲玲打电话。
最后警民警被他吵得受不了,呵斥他赶紧向沐野道歉,争取原谅,当街殴打妇女的事还没算完呢。
——我在扔垃圾。
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姜白月却立刻回复了消息。
——扔垃圾?现在?
——嗯,你还没睡?
——睡不着,可以电话吗?
沐野站在派出所门口的栀子树边,树上挂了一些花苞,若有若无的香气,是记忆里难以磨灭的味道。
这座以栀子花闻名的城市,是他最初走过的路,是他避之不及的来处,是他无法面对的不归路。
他没有回消息,而是直接拨通了姜白月的电话,她立刻接起来,两个人同时安静了几秒。
她笑了笑,“扔垃圾?”
“嗯,很大的垃圾。”他抬起头,史杉站在不远处,看见沐野也在看他,突然来了劲,挥着拳头走过来,“小子,你小子!”沐野按住话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左拳紧握。
史杉向前走了两步,最后还是认了怂,“行,你小子给我等着。”
“喂?沐野,怎么没声音了。”
“刚才信号不好,你到家了吧?”
“幸好有人帮忙。”她停顿了一下,突然问:“沐野,今晚有月亮吗?”
他抬头,明月高悬,“嗯,很亮。”
“沐野,谢谢。”
他愣了一下,“谢什么?”
“今晚本市狂风骤雨,可是我看了,B城倒是个晴天。”
他没说话。
她不再追问,只说:“明天晚上记得来BAY吃饭。”
“可是姜白月,我还没学会炸猪排。”
“换一道菜不就好了,拌黄瓜你总会的吧?”
“倒也是。”
他在故乡的街道间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清晨,终于下定决心,乘地铁去了墓园。
沐野没进去,只是在墓园门口坐了一上午,过去的伤痛和无数的自责要即将淹没过头顶时,他站了起来,看向远处站立着的无数墓碑。
令人不安的记忆和过去,他还是无法放下。
没关系,还有明天。
今天,他要走了。
在另一座城市,有一间咖啡店,有几个他想一直一起吃饭的人,有他牵挂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