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里正在播放公司时长四分半的宣传片，激昂的音乐与充满力量感的男声，说着关于尖端科技与惊人财富是如何保卫并塑造至臻的人类社会，最终让人们生活的更好。
迟颜从姜白月面前走过的时候，姜白月拉住了她。迟颜一定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对她笑了笑，说：“没事。”
迟颜穿的这件宝蓝色的正装，是几年前曼诺在上海办展会，姜白月和沈嘉陪她晚上逛街一起买的，价格昂贵，剪裁精良，颜色也很衬皮肤。
曼诺当时业绩红火，每个人都信心满满，在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里，她们看着迟颜穿上这件衣服，好像自己也被带到了更远更梦幻的未来。
只是当时咬牙买下的衣服，其实迟颜后来一次也没穿过，沈嘉问她为什么，她每次都说“好像太隆重了，一直找不到场合”。
当时合身的衣服，现在紧绑绑的裹在她身上。她化了妆，嘴唇很红，脸被宝蓝色衬得雪白。
迟颜推开姜白月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小周。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屏幕，没有人注意到站在侧边的小周把话筒递给了另一个人，除了沈嘉。
“我看错了？”之前没和姜白月站在一起的沈嘉，快步走到姜白月身边，“那是迟颜？”
姜白月看着那个拿着话筒一直保持微笑的女人，双手紧握，没有说话。
答案是肯定的，宣传片结束，小周甜美的声音没有出现，老板环顾了一周，看向侧边时，身体突然一震，紧接着就回头，想要找人确认情况。
紧接着，整个大厅响起了迟颜的声音。
“下面，由我来替小周，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展厅的最新情况，今年我们刷新了展示的内容和架构，结合最新的人工智能产业……”
每一块展示屏她都讲得很细致，这些内容都是她负责整理的，她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在曼诺工作了快二十年。
老板再次回头，狠狠地瞪老方，老方急着去找小周，“下一块屏幕，你去话筒抢回来。”
小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老方的表情，立刻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刚才不应该把话筒交给迟颜的。
“抢？我不敢啊。”
“拿过来不就好了！”
他们站在姜白月和沈嘉身后商量，眼看着这块内容就要告一段落，小周勉强向前走了几步，被姜白月伸手拦住。
“不要去。”
小周回头向老方求助，老方“啧”了下嘴，低声呵斥姜白月，“什么叫‘不要去’？要不然你去！”
沈嘉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反问老方，“出事了，怎么办？”
老方瞪大眼睛，一缕头发耷拉在额头上，歪着头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对小周挥了挥手，“算了。”
姜白月看着前方，低声问沈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迟颜怀孕？”沈嘉抿了抿嘴，“两周前，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她在楼下那个快餐店门口扶着墙干呕，我以为她病了，问她怎么了，她立刻直起腰说没事。”
沈嘉转头看姜白月，“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
她们都没再深究下去，但彼此心知肚明，这是她们共同的生存战争。
人群里谁是迟颜的丈夫，终于一目了然，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一直在擦汗，回了无数次头，一会看老方，一会看小周，一会看姜白月和沈嘉。
主宾倒是对迟颜细致、生动的解说非常满意，介绍完大屏，一行人走到产品陈列区。
摆在第一位的是曼诺的主打产品，“这是我们的拳头产品，系列初代发布于2007年。”她停顿了一下，“那个时候我刚进曼诺，还不在这座城市，什么都不懂，一转眼已经快二十年了。”
运营商客户老大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后来是因为这条产线在本市有更好的发展，才跟着一起迁到这里来的吗？”
“不，不是，”她眼神一动，看向人群里一直擦汗的男人，“我是为了结婚，才跟着男朋友来到这座城市的。”
“真爱，真爱啊，好，接下去讲吧。”胖子的语气略带绝望，又有些讨好。
第二款陈列的产品在2012年获得了国际知名设计大奖，迟颜介绍完，运营商客户老大笑呵呵的问她，“你那年已经来这边了？”
“嗯，来了。”
直到所有内容介绍完毕，迟颜没再提自己的事。
讲完最后一部分内容，运营商客户老大带头鼓掌，对老板说：“回头得让我们展厅的人来你们这学习学习，看看人家的讲解工作是怎么做的。”
老板赶紧陪笑，“那当然，那当然。”
“不会再有下次了。”迟颜的声音突然响彻整个展厅。
她把话筒递给了那个一直在擦汗，此刻甚至想往后躲的男人，“交给你了，我的真爱。”
她毫无预兆的松开手，男人下意识去抓那个下坠的话筒，但速度还是慢了一拍，话筒砸在地上，惊雷一般的巨响。
在这个现代化的展厅里，代码、数字、金钱和权利，人类的力量从未如此强大。所有困难都能被克服，终有一天，连悲伤也会被消灭。
只是无坚不摧里，爱结束了。
迟颜转身离开了展厅，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姜白月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出去。
“你回去吧，我没事。”迟颜站在电梯口，说的云淡风轻，嘴唇却在发颤。
“我们去星巴克。”姜白月像之前那样挽住她的胳膊，才发现她浑身都在抖。
她们一路沉默着走到星巴克，快到门口的时候，迟颜突然说：“我要喝Dirty，你喝什么？”
“你喝……”姜白月没说下去，她明明记得，迟颜怀孕后，说咖啡因会影响孩子，即使酷爱咖啡，也一口不再喝，“好，那我请你。”
“别跟我抢了，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她说完，叹了口气。
一杯dirty，一杯燕麦拿铁，她们坐在落地窗边。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安静坐着，迟颜一口也没喝面前的咖啡，只是看着窗外，过了很久，她好像终于从刚才的闹剧中惊醒，对姜白月说出了实情。
她是大龄孕妇，双方父母一直反对她继续工作，她丈夫也认为即便现在不辞职，等她生完孩子，在公司的处境也不会和现在一样，还不如在家养胎。
“他问我，现在人家还喊你一声颜姐，以后人家喊你老迟，你受得了吗？”
她的公公私下里对他儿子发了最后通牒——如果不劝迟颜回家保胎，孙子有任何问题，他会立刻断绝父子关系，以后一分钱也别想从他那里拿到。
于是，她的丈夫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约了曼诺的几个领导，问这轮裁员能不能把妻子放到名单里。
老方当场承诺没有问题，说是每个月都有名额，他第二天去找了人力沟通，他哪知道，这个对接的HR和迟颜是十几年前一起进公司的老同事。
HR转头就给迟颜发了消息，但为时已晚，名单已经递了上去，很快就要进行第一轮沟通。
“我当时想，就算要走，也是老娘自己要走，所以就递了辞职报告。”她苦笑，“后来冷静下来，我又觉得，自己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
“生完孩子再找工作好了，你能力强，又有这么多年的经验。”
迟颜摇头，笑着看向窗外，“我这个年纪，刚生完小孩，没有工作，想要重新进入职场，你觉得可能吗？”
“他道歉了吗？”
“你说我老公？”她笑了起来，“道不道歉又怎样呢？蒙着头睡觉，再醒来，日子就这么过了。”
迟颜拿起咖啡杯，又放下，最终还是一口都没有喝。
分别时，迟颜站在咖啡店门口，深吸了口气，“白月，你还年轻，不要走到我这一步。”
哪一步呢？
回到工位，老方问她，迟颜走了没有，她回答，不知道。
晚上下班，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但之前已经和意达、沐野约好今晚在BAY吃饭，她不好临时爽约。
意达在群里发消息，说自己突然想吃菠萝，让姜白月来的时候去超市买一个带来。姜白月想到家里的零食柜也快空了，决定再补一堆，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漫无目的乱转的时候，接到了赵松阳的电话。
如迟颜预料的那样，她在展厅的事情只用了一整天时间就彻底传开了，赵松阳笑嘻嘻地问她，上午在不在现场。
“在。”
“那你快跟我描述一下，她是怎么手撕他老公的。”
“你干嘛这么兴奋？”
赵松阳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谁不喜欢八卦？迟颜就是不知道享福，你们本来就要裁员，她回家带带孩子，这不是挺好的吗？”
“你能不能别说了。”
“我这叫就事论事，你们女人就是太感性。”
姜白月推着车在膨化食品区站住，“你的意思是，你也会这么做？”
“又来了，”他突然提高声音，“我今天真的很累，给你打电话，是想高高兴兴的聊聊天，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我爸妈家见见他们，谈谈结婚的事，为什么现在我们每一次聊天，都要以吵架结束？”
她刚想说“是啊，那我们分手吧”，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个刺耳的刹车声，和人的呼喊。
“喂？喂！赵松阳！赵松阳！”
电话通着，但始终无人应答。
姜白月的记忆被拉回到两个月前，她和姜艾艾大吵一架后，姜艾艾出了意外。
她茫然地看向四周，所有人，所有东西，像蜡液一样慢慢融化，她的胃突然痉挛一样的抽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