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每个人都有一个浓缩的标签——孝顺或不孝,有钱或没有钱,最重要的是,可怜,还是不可怜。
“昨天住进来的那对小夫妻感情看着真不错,尤其是那个女孩子,吓得蹲在病房门口干吐,可怜的嘞。”看护丈夫的老太太跟隔壁床腿断了的大哥闲聊。
“她低血糖啊?”
“人家是担心的。”
“那男的连腿都没断,不至于吧。”大哥正在玩手机消消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老太太说话。
“我儿媳妇有人家一半就好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大哥突然眼神一动,看向病房门口。
“小姑娘,早。”
姜白月拿着从食堂刚买的早饭,对他们笑笑,“没想到食堂的东西挺多的。”
“偶尔吃一吃还行,吃久了也就那几样。”老太太走过去,很热心地告诉她哪几样最畅销,“辣糊汤不错,豆沙包也好吃,你都拿了是吧?肉粽呢?明天你记得拿肉粽,那个很畅销的,对了,你家的啥时候出院?”
“应该就是今天。”
赵松阳洗漱完,跛着脚走进来,老太太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你好福气啊。”
他看了眼姜白月手里提的早餐,对老太太笑了笑,算是回应。
姜白月塞了四五个肉包和两盒饺子给她,两个人推拉了半天。
“您收着吧,还没谢谢您昨天帮我喊护士呢。”
老太太说着“没关系”,但架不住姜白月的劝说,还是欢欢喜喜的收下了那些早点。
“我以为你还在睡呢。”姜白月走到赵松阳身边,把装着早餐的塑料袋放在昨晚刚买的乐扣保险盒里。
“这个地方吵死了。”
“嗯,今天就回去了。”
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平静、稳定,就像眼前的白床单,没人知道它承载过多少希望和不安,一桶热水,一勺洗衣粉,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赵松阳不再责问她明明之前可以那么随和,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难缠。
而姜白月那句没说出口的分手,也沉到了心里。
昨天傍晚,赵松阳看到她的第一眼,目光里溢满了不加掩饰的怒火,“你来干嘛?”
姜白月看着他,说不出来完整的话,只做了个“电话”的手势。
她眼睛通红,头发乱糟糟的盘在一起,围在床边的肇事司机和他的朋友七嘴八舌的告诉她,赵松阳问题不大,只是有些皮外伤,医生让他住院一晚,观察一下头部有没有不适。
她点点头,突然转身走出去,摔倒在病房门口,扶着墙开始干呕。
伴随着胃部痉挛式的抽痛,身体终于从僵硬的惊恐中缓缓复苏。
热心的老太太替她找来护士,还跑回病房告诉赵松阳,“你家那口子吓坏了,在门口吐呀!”
赵松阳盯着门口,很久才开口,“她是怕我死。”
还有半句他没说出来,“但她不是担心我。”
等姜白月收拾好自己重新回到病房,赵松阳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语气依旧生硬。姜白月还是那副温良顺从的笑脸,替他盖好被子,问他要不要吃晚饭。
“吃不下去。”
“我今晚在这陪你。”
“随便你。”
病房里熄灯早,他躺在病床上,她睡在陪护的小床上。
“姜白月。”他突然喊她。
她立刻坐起来,“怎么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说,要是我临死之前,和你最后一次说话,竟然是为了别人的那些破事吵架,是不是很搞笑?”
姜白月沉默了很久,一句话也说出不来,似乎真的在忏悔。
走廊白炽灯的光弱弱的映进病房里,她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
夜好漫长。
吃完早餐,赵松阳靠在病床上接电话、回邮件,姜白月请了假,上上下下的帮他办好了下午出院的手续,拿着单子回到病房,看见了父母和弟弟。
“你们怎么来了?”
还能因为什么?
她看了眼姜浩宇,他手插在口袋里,站在赵松阳身边。
早上,姜白月按照医生嘱咐去大厅开药,等电梯的时候碰到了弟弟,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穿白大褂的弟弟。
他神采奕奕的,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不堪。姜浩宇问她怎么跑来医院了,她没心情编理由,说了实话。
她让他先别告诉父母,“下午就出院了,回头我再跟他们说。”
姜浩宇当然不会听二姐的话,满心满意想着互联网大厂的高薪工作,赵松阳住院,这简直是送到手边的人情,转头就给姜父姜母打了电话。
姜父说他可以留下来帮忙,赵松阳看着他们带来的果篮,笑着婉拒,“叔叔,不严重的,下午就出院了。”
他开始向姜父回忆昨天傍晚那场惊险的小事故,他运气好,朝他冲过来的是辆电动三轮,他躲闪及时。只是摔倒的时候,头磕到了护栏,虽然拍片看是没事,但他当时晕了几分钟,医生还是让他留在医院住一夜观察一下。
他和姜父聊天的时候,姜白月被姜母拉到了病房外面。
姜白月原本以为姜母是要嘱咐自己好好照顾赵松阳,或是责怪她没有立刻通知他们,没想到姜母一开口竟然是:“你怎么这副样子?”
她摸了摸脸,“很糟糕吗?”
姜母摇头,“对面床那个老太太说你昨天吓得不轻,还照顾了松阳一夜。”姜母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虽然妈妈在临走前,还是嘱咐女儿要把握好机会,抓紧和赵松阳聊聊结婚的事,但又在转身回到病房里时,拉住了女儿的手,说:“他没事,你别瞎担心,你啊,就是心软。”
姜白月笑了。
她看着妈妈走进病房的背影,和赵松阳重合在一起。她的人生,对和错,爱或恨,利益与真情,就这么和稀泥一样搅在一起。
下午办完出院,姜白月陪赵松阳回了家。
“要我去超市给你买点……”
她话没说完,突然被赵松阳搂紧怀里,“哪也别去。”他用力握住她的手腕,鼻尖扫过她耳后的皮肤,低头吻她的肩膀,然后是耳朵、脸颊,嘴唇。
他松开她的手腕,一只手往她的衣服里钻,另一只手把她推在墙上,紧紧压着她,喘着气说:“如果我昨天被撞死了呢?和姜艾艾一样。你会后悔吗?”
姜白月瞪大眼睛,想推开他,却又下意识地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对死亡和过去的无尽恐惧,与眼前的男人和情欲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她整个吞没。
“该惜福的,不是吗?”
姜白月盯着天花板上的金属顶灯,他们姿态扭曲的映在其中,她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湮灭了。
她终于明白,他根本听不见她心里的挣扎和哭喊,不,或许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所以他才更要亲手撕开那些伤口,这是他对她的警告。
她用力推他,他不得不重新腾出手控制她,推搡中,他受伤的手肘撞到了柜角上,他低低骂了一句,吃痛的松开手。
姜白月向后退了一步,看着他的眼睛,“不会的,你不会死。”
“你就这么确定?”
“嗯。”
“那如果我昨天我死了呢?”
“你想听什么答案?我也去死,是不是?”
他再次向她靠近,“昨天电话里我没说完,过两个礼拜,你跟我回去见见我爸妈,我们今年就把证领了。”
姜白月垂下眼,弯腰捡起托特包,用尽全力扯出一个笑容,“你先好好休息吧。”她拉开门,背对着他,低声说:“如果昨天你死了,我大概是真的活不了的。”
“白月……”
“但你活下来了,”她停顿了一下,“我也活下来了。”
从赵松阳家出来,姜白月眯着眼睛抬头看天空,才发现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阳光明媚,春意盎然,清凉的风吹在脸上,冬天,真的离开了。
她从包里拿出耳机戴上,再一次点开那首歌,吉他拨弦的声音从耳机里流淌出来。
"And I say, it's all right.(我说,一切都会好的)"
昨晚在医院,她饿的睡不着,去楼下超市买了一堆平时不会吃的零食:薯片、锅巴、小蛋糕、辣条……
她坐在小花园里,面无表情地吃完一盒雪糕、一块老面包和两包椒香锅巴后,突然想起来,忘了告诉意达自己今晚不回去了。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喂喂,老姜,都还好吧?你还好吗?”
她撕开一袋薯片,“还可以,就是跟你说一下,我今晚不回去住了。”
“不会很严重吧?”
“没有,明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意达在电话那头舒了口气,连说了几遍“那就好”,接着又问,“那你呢?”
她塞了满嘴的薯片,很艰难地嚼碎咽下去,明明已经吃饱了,还是想要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我挺好的,今晚真是不好意思了,你们吃饭了吗?”
“你说说你这个人,干嘛有事没事就道歉啊。我们一顿饭不吃够什么关系,况且是沐野做的饭,吃了,说不好倒还真有关系。”
姜白月笑起来,知道意达在逗自己。
“昂,沐野要跟你说话。”
她撕开巧克力小蛋糕,狠狠咬了一口,“好啊。”
很快,听筒里传来他的声音,“你……你在干嘛?”
“暴饮暴食。”
听筒那头安静了一会,她看了看手机,电话没有断。
“沐野?”
“我在,就是突然想到,我最近很想吃东西的时候,会听披头士的《Here Comes The Sun》,听着听着就没那么饿了。”
她拿着巧克力蛋糕的手一顿。
“姜白月,不要害怕,我……我和意达一直都在。”
她沉默了很久,仰头靠在椅子上,放下手里的食物,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啊,真的好撑啊。”
回到病房,《Here Comes The Sun》听到第34遍的时候,她睡着了,再睁开眼,天亮了。
她看见了太阳。
姜白月听着歌走出赵松阳家的小区,脚步渐渐轻快起来,拿着手机想要打车时,突然看到马路对面的甜品店——撒哈拉。
这间店据说是由过气的女明星曾柔和一个植物学博士合伙开的,蛋糕师就是曾柔本人,前段时间,这家店实在太火,一度导致这条小路交通拥堵。
这些都是迟颜前段时间告诉她的,迟颜说:“我超想吃这家蛋糕,看起来好好吃啊,但这家店竟然双休,而且还不能外卖,我们这么忙,不知道哪天才能有空去买。”
姜白月退出打车软件,点开通讯录,犹豫了一会,还是按了下去。
“喂,颜姐,是我,嗯,你想吃‘撒哈拉’的蛋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