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例会,傅儒业暴躁依旧——上半场向所有人开炮,下半场精准打击老费。
老板越是怒不可遏,大家越是一脸迷惑。老费上周不还是他的“得力干将“”吗?怎么这个礼拜突然就变成“害群之马”了?
傅儒业盯着列表里的项目一个个问,但凡老费有一条答不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
“干掉,干掉,都要干掉!”
“废物,废物,全是废物!”
傅老板实在太生气,骂着骂着说出了他今日遭难的原因:原来老费从沐野那撬来的项目发了标,参数打眼一看,他们就是要被拉去陪标的,想分一杯羹根本不可能。
说得难听点,那俩客户那天纯属骗吃骗喝。
会议结束第三天,几乎所有人都发现,老费对蔡天亮的态度貌似有点诡异。
任凭蔡天亮怎么低声下气的跟老费说话,他都是一副眼皮耷拉、爱搭不理的样子,连吃饭、抽烟都分头行动。
就像一对完成分离手术的连体婴,令人震惊。
老费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忙,蔡天亮却一天比一天闲。
冷板凳也不是好坐的,蔡天亮每天盯着电脑,眉头紧锁,谁都不知道在他忙些什么。
有好奇心重的人向老费打听,老费会先否认自己和手下之间存在矛盾,但如果对方再追问一次,他就会说:“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人品不太行。”
展开来讲,就是那晚当着傅儒业的面,他发现蔡天亮背着自己在见新的客户,让他颜面尽失。
虽然在他的逼问下,蔡天亮当晚就说了实话,那个客户是曼诺的一个拓展推给他的,他觉得项目不错,就接了下来。
老费本来就是很情绪化的人,眼下自己刚丢了个项目,又被蔡天亮背刺,戾气到达了顶峰,见人就吐槽蔡天亮,公司里人人都知道“蔡天亮人品不行”。
“沐野,老蔡人品是真的不行吧?你那个项目是不是就他弄走的。”有人问沐野。
小白嘴快,抢着回答:“是呀,他之前对我可热情了。”
“对你热情也有错啊。”沐野看了他一眼,小白吐了吐舌头。
人们在职场生活展现出的冷漠,有时也并非一无是处,不过两三天,就没什么人再关心蔡天亮的事儿了。
结果周日下午,沐野居然收到了蔡天亮的电话。
一开始,他没打算接,可老蔡接连打了三个,电话第四次响起的时候,他忍无可忍,按下了接听键。
“沐野,在睡觉啊?”
“嗯。”
“晚上一起出来吃饭?我请客”
“不了,我有事。”他拒绝的很干脆。
“哎哎哎,别挂,别挂别挂,你家在哪,就在你家边上找个饭店?”说到最后,蔡天亮简直有点苦苦哀求的意思,“没有别人,就我俩,行不行?”
沐野眯着眼,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他已经两天没有出门,没有下床,也没有吃饭了。
“好吧。”
离沐野家不远的地方有所知名大学,校外物美价廉的美食街里饭店众多。
蔡天亮挑了家人气爆棚的土菜馆,沐野依约到饭店时,门口人头攒动,大排长龙,不少人手里还捏着店家发的等位扑克牌。
“小沐!这里!”
因为生意太好,店门口的人行道上也被店家摆了六七张方桌,蔡天亮挑的位置刚好在路边的榉树下。
周末傍晚,穿着睡衣学生们出来觅食,空气里都是他们叽叽喳喳聊天的声音。
这还是沐野第一次和蔡天亮在私下里聚餐,刚开始,两个人都有点局促,蔡天亮点了几道菜,让沐野再看看菜单。
“蔡哥,菜够多了,就这样吧。”
还没上菜,蔡天亮就说出了今晚请他吃饭的原因:他想换到沐野手下。
“反正跟谁干,都是为了公司,我和费……”他改口,直呼老费本名,“我和张天贵是搞不来了,他就是个神经病。”他说得咬牙切齿。
沐野有点想笑,还好这家店上菜很快,服务员打断了蔡天亮的抱怨。
炒螺蛳、香辣年糕虾、酥炸小黄鱼和炒空心菜,全是下酒菜。
菜上桌后,蔡天亮回到之前的话题,又问了一遍,自己能不能跟着沐野干。
大概看出沐野的表情有些为难,他只能叹气,说自己眼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今年三十六岁,卡在不少公司招人的年龄限制上。
沐野往碗里夹了块炸黄鱼,“单看业绩,我和老费差不多,傅总是不可能再给我加人的。”
蔡天亮举起小酒杯一饮而尽,“唉,我明白。”
“不过,”沐野话锋一转,“前两天听老板说,今年售前和售后服务要承担保证毛利的压力,过了一季度还要加人。如果你感兴趣,倒是可以留意一下。”
蔡天亮举着酒杯,皱着眉头凑向沐野,又问了些细节,沐野耐心的解释完,他连说了三个“好”,把酒杯放到嘴边,才发现里面一滴酒也没有。
“那我知道了,回头我也向老板提一下。来,沐野,我给你倒点啤酒,吃啊,不合口味吗?”
“没有,都很不错。”
沐野夹起碗里那块炸小鱼,一口一口,连刺也吃掉了。
得知自己还“有救“”,蔡天亮放松了不少,开始信马由缰地说。
他先是向沐野道歉,说之前自己找小白问项目,都是老费一手安排的,紧接着,又嘟嘟囔囔地介绍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所有大事。
从普通到几乎有些贫困的县城到在城市扎根——考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孩子。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个工具,这其实也没啥毛病,谁都是这样,我还上有老、下有小,就更得这样。但有时候,我又想,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得等到死吗?”
他说到兴头上,一挥手,让服务员再送两瓶啤酒。
沐野安静地听着,一阵风吹过,夜风还是冷飕飕的,但春的气息已经很近了,风扬起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他们一同抬起头。
蔡天亮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想我妈了。”
沐野看向桌对面的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蔡天亮是喝酒上脸的人,其实只喝了两瓶啤酒,他的脸和眼睛就变得很红。
“小沐,你会这样吗?心里突然很难受,突然想回到小时候。”
沐野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在抖,“不,不会。”
八点钟不到,这场小小的“吐槽大会”就结束了,沐野把醉醺醺的蔡天亮送上车,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想起蔡天亮问他的话,“沐野,你会这样吗?”
九年前的今天,他看着自己同父异母,只有十岁的弟弟死在海里。
比起爸爸躲闪的目光和继母崩溃的哭喊,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生命消逝时的果决和猝然。
沐野在人行道上站住,心里那个无底洞悄无声息的溃烂着,需要很多很多食物才能填满。
他试图叫停这样虚无的饥饿感,甚至给章麦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很吵,章麦几乎喊着对他说:“小野,晚点再来吧,这会来没位置。”
他顺着写字楼,一路走到BAY咖啡店,隔着条马路,店里灯火通明,站着三五个客人,彼此笑着聊天。
世界自顾自地快乐着,而他,只想逃走。
终于,他还是提着装满炸鸡、汉堡的袋子,机械地走向家的方向。
直到一步都走不动的时候,他看见了小区门口的那个公交车站。
之前在这里第二次遇到姜白月时,她说,这个车站好像一只孤零零的小船。
“那我们呢?”
“迷路的人吧。”
他穿过马路,走进那个车站,把装着食物的袋子扔下长椅上,陷入了沉思。
把这些东西都吃掉吧?
然后,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