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为何死
“嗯?”吴隅侧转身体,边喝饮料边低下头,等待下文。
蔺从晴注视他的双眸,思忖着,无比懊悔,又无比真诚地说:“我以前觉得你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既然人生一帆风顺,又怎么会懂我这样的人的疾苦,我还觉得你风流成性,拿感情当游戏……说实话我很讨厌你,一方面觉得你伪善清高,另一方面,只要看见光鲜亮丽家庭幸福的你,我就自惭形秽……所以我故意不领你的情,践踏你的好意,但我又怕你敬你,担心你真生气了辞退我,毕竟当初是你雪中送炭给了我这份工作。”
她一鼓作气说完心里话,像是终于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现在想想,我对你有很大的偏见。”
塑料杯子被吴隅修长的手指摩挲、旋转,片刻后,他轻笑道:“你这心情真复杂。”
蔺从晴也笑,坦白过后既轻松,又有些手足无措,“老板,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吴隅笑道:“你的直觉是对的,我确实傲慢过,我光听人说你骄傲孤僻,巧舌如簧,为签单不择手段,就先入为主地误会过你。咱们半斤八两,扯平了。”
蔺从晴释然地低笑起来。
吴隅脸上笑容比今晚的夜色更加温柔,他决定做点什么。
他慢慢说起自己的事,“我家的事你也知道一些,我父母近40年的婚姻恩爱如新。今早我出门前,他俩在阳台一块种花,有商有量地说要把老家的书运过来,在小区里办一间老年读书室。一个说自己懂图书馆编码,一个说自己能和物业沟通,一拍即合,等到我出门,他俩连读书室的名字都想好了,要叫伏枥斋,高高兴兴的,说吃过午饭就要找人题字。”
蔺从晴与吴隅父母相熟,知道这对夫妻无论做什么都默契十足,于公于私,他们尊重接纳对方,从不打压否决彼此,要说现实中的神仙眷侣,蔺从晴率先想到的也是他们。
“我大哥大嫂你可能没见过。”吴隅不大确定,“见过吗?”
蔺从晴摇头。
“他们夫妻14岁早恋,至今也快20年,学习、工作、婚姻、育儿,也都是相互扶持,恩爱体贴过来的。大嫂工作调动,过去四年里驻扎过五座城市,我哥边工作边带孩子,一放假,满中国找妈妈,就是为了支持她热爱的事业。他们最苦最累的时候,也从未抱怨彼此。”说到此,他看向蔺从晴,街头闪耀的霓虹投进他眼底,亮得惊人。
蔺从晴渐渐明白了。
吴隅说:“我最亲近的人都是这样的,完美的伴侣,幸福的婚姻,可爱的家庭。我当然知道真实世界千差万别,我大伯婚姻便不顺,二婚再娶,还是吵吵闹闹,我小姨更是辛苦,和我小姨父分分合合十几年,没个消停。”
“好的坏的我都见过,因此我知道,选对人最重要,可我越努力追求这个对的人,她似乎就离我越远。”吴隅顿住,喝了一口饮料,怅然道:“我大学时谈的初恋,起先都挺好的,毕业时她提出结婚,我很高兴,结果在订婚前她毁约,向我提出分手,我才知道,她父母已经为她安排好了锦绣前程,那个前程里没有我。”
“后来陆陆续续又认识了三个女孩,一个是同学介绍,一个是工作结识,最近的是我妈让相亲的,大家条件都挺好,但可能都不是对方追求的理想状态,最后一拍两散,谁也没谈成。”
吴隅忽然问:“你渴望家庭吗?”
蔺从晴立刻摇头,视如洪水猛兽,随即想起他们因为对婚姻的褒贬态度,在山上时便发生过冲突。
吴隅大概也想起这件事,笑着摇头,恍如隔世。
“我憧憬婚姻,小时候跟我妈一块儿看电视剧,我都更喜欢看婚后生活,从小到大的梦想也是喜结良缘,恩爱一生。”吴隅脸上的笑渐渐收敛,“小学时,我在作文里这样写,老师让我上台朗读,我起初以为是我写得好,读完全班却哄堂大笑,老师说,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拔山超海,也该服牛乘马,别人都是宏图之志,就我一个坐井观天,得过且过。那些想当科学家、宇航员或飞行员的男孩就嘲笑我,说我是井底之蛙,又因为我这张脸,说我是娘娘腔。”
蔺从晴愕然,似乎确有此事,又记不起细节,她喃喃问:“那你改吗?”
“我没有错,当然不改。”吴隅笑道:“为什么要给向往婚姻这个理想贴上女性标签?建设家庭和建功立业,谁行谁上,非要分出个男女阵营,岂不是越活越回去?”
蔺从晴深有同感。
她顺应父亲和传统的安排,读的是教育,干的是幼教,后来也在超市收银处短暂过渡半月,父亲要她考编,教材一摞摞给她抱回家,除了让她痛苦绝望别无用处。
她问过父亲,只能这样了吗?
父亲说,你是个女孩,还想怎么样?工作稳定照顾家里才是女孩的最优选。
“老板,”蔺从晴问:“你知道那些关于你的流言蜚语吗?”
“当然知道。”吴隅不甚在意,“我每一段恋爱都是奔着结婚去的,但因为这张脸和屡屡失败的恋爱史,说什么的都有。我听过最离谱的一个是说我能创业全靠背后金主,咱们公司就是金主给我这只金丝雀打发时间解闷的。”
这谣言离谱程度连蔺从晴都咋舌,“你是金丝雀,我们便都是笼子里的小玩意儿了。”
吴隅笑道:“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将来换你当金主呢?”
蔺从晴说:“没你一半好看我可不答应。”
吴隅挑眉。
蔺从晴意识到玩笑有越界之嫌,笑着岔开话题,“那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
吴隅坦诚回答:“不知道。”
蔺从晴惊讶道:“这么多年都没个标准答案吗?”
“我倒想,可惜没有,在我找到答案之前,我和她们已经渐行渐远……”他望向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想象着这座不夜城里的千家万户,“小时候过年妈妈卤鸡腿,我已经知道那是好东西,便只想要最大最香最美的那个,如果我没吃过,便也不会在意到底哪里差了些。”
“有人说我不该谈恋爱,失败一次,罪名加一重。”吴隅被夜色晕染的脸上多了点罕见的倔强,“我说,人不能因噎废食,婚姻是亲密关系,不曾在一起,又怎么知道合不合适。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相处模式。”
沉思半晌,蔺从晴正色道:“我懂了。”
她说我懂了,而不是我懂你,是真正拿掉谈话中狡猾的技巧,要用真心去换吴隅此刻的真心。
“你懂了?”吴隅自哂地笑,“可是南墙撞多了,我也很迷茫。”
“不用迷茫,老板,这事很简单。”蔺从晴放下饮料,倾向吴隅,郑重其事道:“你在找一个人,不知道她是谁,长什么样,什么时候来……这很浪漫,却也浪费时间,因为你给未来的这个人预设了一个很高的门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绝大多数人都会被你的门槛绊一跤。”
吴隅问:“所以我应该降低门槛吗?”
“不用。”蔺从晴说:“既然明知门槛高,那就找一个能跨过它的人,不管是她自己跨,还是你帮着跨。除此之外,不要再在别人身上试错了,成本有你的,也有别人的。”
饮料店促销人员送来两小瓶紫色饮料,说是本月主打新品,让他们试试。
等促销员离开,吴隅低头看杯中浓稠的紫色液体,揶揄道:“这能喝吗?”
蔺从晴忍俊不禁。
清风徐来,她犹豫再三,借良辰美景,鼓足勇气道:“高中签售的时候,我确实认不出柏小凤……我一直以为我妈叫柏小甜。”
吴隅一愣,“柏小甜?是她原名吗?”
“不是,原名是柏小凤。”
吴隅下意识问:“那她为什么改名?”
蔺从晴喃喃无言,意识到自己不论出于何故,多年过去,竟然都不曾追问过其中缘由。柏小凤那么恣意鲜活的一个人,连笔名都只用真名,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想起17岁那年,柏小凤众目睽睽下来到她面前,突然抓住这双手,她惊慌之余想立即抽回自己的手,但柏小凤抓得极紧,力道之大,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叫自己铭记至今。
蔺从晴记得她的眼睛,圆瞪着的,无限的渴望和喜悦,掺杂了微妙的不甘与恐惧,从她黑亮的瞳孔里迸射出来,如火如荼,叫自己害怕……
“蔺从晴。”吴隅唤她。
蔺从晴眨眼间抛却胡思乱想,接着说:“签售会认亲那件事轰动一时,把成天龟缩在角落里的我硬是推到万众瞩目里。”
她撇嘴,“我走在学校里,压根不认识的人也会过来搭讪,问我各种奇怪的问题——柏小凤是怎么写书的,她都见过哪些大明星,她有钱吗?又问我能不能帮忙送信给她,还叫我去要签名书,最多的是问我小说情节,要我剧透。那阵子,我只要拿起手机就是新的好友申请和骚扰电话,还有很多不堪入目的短信。”
“谁都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她。”蔺从晴说,“我自己还没从这天降紫微星母亲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呢,又如何应对周围人汹涌的好奇和恶意的骚扰?”
吴隅看着她,觉得这就像儿时朋友们的一场秘密交换大会。
有些关系,彻底改变了。
“但好景不长,有一天,柏小凤在接受采访时公开说,天晴见星,柏星完完全全是以我为原型写出来的人物,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这套书在那两年是现象级爆款作品,影视版权售出后,先后传出几大女星要演柏星,话题热度居高不下,网络上粉丝吵吵也就算了,柏小凤这话一出,瞬间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
蔺从晴的生活照和账号都被公开在网络上,一个郁郁寡欢的矮胖女孩,相貌寻常,智商平庸,连柏星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除了柏小凤浓烈到盲目的母爱滤镜,没人能在她和柏星之间找到丝毫相似——除了眉心那颗红痣。
她吴隅问:“你能想象后来的生活吗?”
不言自明。
柏小凤忙忙碌碌,不久又离开了南城,可蔺从晴的灾难愈演愈烈,同学们知道了她单亲的底细,嘲笑变本加厉,滑稽者的标签一旦被贴牢,她在网络嘲弄和校园霸凌的深渊里,万劫不复。
“我为什么能一眼认出柏小凤微博超话主持人?因为几年前她最喜欢p我的丑照和遗照,到处传播。”蔺从晴抠了下饮料杯上的吸管,坚硬的塑料发出弹响,“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再也没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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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离繁华地段不过两站,地铁乘客便寥寥无几。蔺从晴和吴隅坐在车厢尽头,转向间能看见许多节车厢被甩离又拉回。
蔺从晴终于有空细看柏星发来的照片,是好几张老于的刑侦笔记,前刑侦队长笔力浑厚,在笔记本上记下街坊、同事们对王平安的印象,多的是说他自负狂妄,好大喜功,虚荣暴躁,其中有一行写他多次嫖娼,殴打妓女,屡屡私下和解。
蔺从晴说:“我刚见到柏星时,以为她是个闯空门的小偷,还劝她不要激化矛盾,不要冲动杀人,那时我便不明白,柏小凤一个孤寡老人,毫无抵抗能力,要钱的一般不会害命,偏偏柏小凤死了,还死得极其惨烈。”
吴隅在她身侧说:“王平安不是普通小偷,他是杀人魔。”
“我也这样想,毕竟是个惯犯,可阿六的死又推翻了我的一些想法。”地铁到达老年活动中心,涌上一批精神矍铄的老人,蔺从晴看着他们,深思熟虑,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灵感,皱眉道:“老板,你觉得,当狂妄自大又自卑低贱的王平安,进入孪湖别墅,看到村人口中豪华崭新的富裕别墅的主人竟然是一个他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女人,尤其还是个腿脚不利索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时,他在想什么?”
吴隅立刻说:“他被激怒了。”
蔺从晴给柏星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她飞快说出自己的想法。
柏星还在医院,肯定了蔺从晴的看法后,补充道:“老于推断,王平安服刑十年,内心从未对杀害妻子有过忏悔,他这种人,只会奴役、压榨、欺凌女性,从未将女性当成平等的人。王平安在进入别墅目睹一切后,脆弱的自尊心被柏小凤这样高收入的老妇人严重打击,他恼羞成怒,才把毫无抵抗能力的柏小凤殴打虐杀以泄愤。他觉得柏小凤不配享有这些,这也是他杀人后在别墅里逗留许久,又吃又用,才大摇大摆离开的原因。”
“章景瞳和王平安是一类人,章景瞳被我打败后,怒火中烧,才会对王梅痛下杀手,他同样是在泄愤。”柏星说:“柏小凤最恨不公,她救助那么多女孩,不断给她们机会,就是要用自己的力量扭转这种歧视。”
蔺从晴闭上眼,想起章景瞳辱骂王梅的话。
柏星说:“蔺从晴,你可以给律师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