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开新局
蔺从晴从律师办公室出来时,吴隅正坐在事务所大堂的沙发上低声和母亲通语音,抬眸见她走近,便浅笑着与母亲道别。
等他结束通话,蔺从晴才问:“阿姨有事找你?”
“没事,是我告诉她这两天不回家了。”吴隅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虚划一道弧,不言而喻地笑了——哪家父母见孩子受这样的伤,都要大惊失色,在伤好之前,他能避多久就避多久,免得节外生枝。
仿佛已经道了无数的歉,还觉不够,蔺从晴与吴隅一步之遥,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律所位于大厦高层,窗明几净的玻璃墙外既沉淀着都市喧闹璀璨的夜,也悬浮起南城古来静谧的月,吴隅总是很有耐心,并不着急探知蔺从晴和律师的谈话,只起身对她说:“先走吧,柏星差不多到了,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
他们搭乘电梯下楼,顶着夜风步出大厦,果然见到广场中央,从医院赶来的柏星正意兴阑珊地杵在音乐喷泉前发呆。
蔺从晴看眼表,夜间十点,她高声喊:“柏星!”
柏星在水雾缭绕间回头,见到他们,姣好的面庞上扬起艳丽的笑容,她大步流星而来,就像一朵花在人前悍勇地绽放,“知道我刚刚在干什么吗?”
蔺从晴双手插兜,散漫地迎上去,“干什么?”
柏星笑道:“我在倒计时,再过一分钟你们还不下来,我就杀上去。”她勾住蔺从晴肩膀,用力搂抱后才松开,信誓旦旦地说:“从现在开始,我要把你们俩拴在裤腰带上!”
她抱怨起来,“这什么破律所,只允许你一个人面谈,我让吴隅听墙根,他死要面子不答应。”
吴隅耸肩。
“人家随叫随到,很有职业道德了。”蔺从晴问:“医院那边怎么样?”
“情况不变。”提起王梅,柏星飞扬的神采霎时晦暗,“她大半的命还在鬼门关里,能不能活下来,医生也说不准。”她短促地吸口气,又振作地笑起来,“你和律师怎么说的?第一个答案对不对?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如果第一个答案是对的,在接下来的问题里,我们便有迹可循了。对了,我们还有几天时间?”
她也意识到问题密集,自嘲地笑笑,“看来今天还不能结束,咱们去哪?不能在这儿吹风吧?”
广场上的树张灯结彩,喷泉里的水周而复始,陆续有夜归人拖着疲乏的身心从大厦里出来,继续奔向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们还有许多话要谈,可惜一时间,在南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蔺从晴竟想不到个好去处。
直到吴隅提议,“去我那儿吧。”
= = =
距离最终期限只剩6天,他们终于获知遗嘱中的第二个问题——我在哪?
“我——在——哪?”柏星整个人陷落在阳台的懒人沙发里,只留一条笔直细长的腿慵懒地搁在两本杂志上,随着语音起伏,拖鞋鞋尖轻击金属茶几桌腿,在清脆的哒哒声中,反复自问:“我、在、哪?”
吴隅冲澡后换了身舒适的运动服,浅灰套装,利落洒脱,他从冰箱里拿出沁凉的矿泉水,拧开递给蔺从晴时,她问:“伤口没进水吧?”
“没。”吴隅也问:“和你爸打过电话了吗?”
“说了我会晚点回去。”蔺从晴说:“他吃过药,这会儿可能已经睡着了。”
“等会儿我打车送你回去。”无需蔺从晴找理由拒绝,吴隅已经把这事合情合理化,“我的车还停在王梅家,我得去一趟。”
蔺从晴便颔首,喝水间,又见阳台地上,蛇一样蜿蜒的柏星正支着脑袋侧身看她,饶有兴味的,像是目睹了一场喜剧。
吴隅赤脚跨进阳台,在一张原木摇椅上坐下,又从茶几上端走一盘烤串,剥开锡纸问柏星:“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柏小凤的直接死因是王平安,王平安这类人就像泡在几千年封建烂水里膨胀开的巨婴,脑袋硕大,四肢短小,精神上高度歧视女性,生活上又匮乏得离不开女性照顾。我觉得,王平安、章景瞳这些人背后还有无数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是他们的不公和贪婪割开了柏小凤的咽喉,也逼死了她想救助的那些女孩。”柏星盘腿坐起来,高声问客厅里的蔺从晴,“你和律师私下关小黑屋时,是不是这么答的?”
蔺从晴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用词这么漂亮,你怎么不去写申论?”
没否认就是承认,柏星笑嘻嘻说她傲娇,对上吴隅无语的视线,才柏星从地上抬起头,正经道:“既然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因为歧视,柏小凤在一起入室盗窃案中必死无疑既然律师接受了我们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说明咱们思路是对的,柏小凤要的是溯本求源,那接下来的两个问题,我们更应该发散思维,既不能走寻常路,又得合乎道理。”
吴隅已经分拣出满盘的食材,全是素菜,却没有烤茄子,他正纳闷,恰巧蔺从晴从身旁经过,只瞟一眼,就从茶几上端来另外一个锡盘,放在他面前,“茄子在这儿。”
吴隅说谢谢,刚剥开锡纸,灼热喷香已迫不及待逸散而出,他尝一口,味道不及秀山脚下的农家菜馆,可吴隅依旧吃得惬意,不知是为大难不死,还是食饥息劳,亦或是这一刻和蔺从晴的心有灵犀。
蔺从晴拆开一碗牛肉粉,坐在吴隅对面,边吃边听柏星说:“律师说柏小凤订立遗嘱时是在孪湖别墅,按常理想,她问的我在哪,不正是事件发生当下所处的位置吗?”
吴隅说:“你刚刚还说我们应该发散思维。”
蔺从晴思忖道:“柏小凤生前去过那么多地方,我们怎么知道她具体想问的是何时何地?”
柏星问:“她在孪湖别墅住了多久?”
蔺从晴答:“四年。”
柏星说:“柏小凤功成名就后回到南城,形式上叫衣锦还乡,心理上是溯本求源,最重要的是,你在这儿。”她微顿,蹙眉道:“南城,孪湖别墅,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
蔺从晴半碗热粉填肚,人终于热烘烘地活过来,她担心脑震荡,不敢多吃,刚要推开碗,柏星已经伸长手接过,喜滋滋地说:“让我尝一口。”
“……”蔺从晴说:“你想吃刚刚怎么不自己叫一碗?这是我剩下的。”
“我就尝一口!”柏星用筷子飞快嗦了满嘴的粉,心满意足道:“看你吃得香,没想到是真好吃。”
蔺从晴盯着她,想起自己与吴隅怀疑的,心里某处像裂开条缝隙,为难着该视而不见还是刨根究底。半晌,她转移自己注意力,对他们说:“孪湖别墅离我们最近,时间有限,先从眼下最近的地方着手吧——柏小凤生前,我们都没进过孪湖别墅,要想知道那里头有没有暗藏玄机,只能问曾在里头生活过的人了。”
如此看来,他们一行兜兜转转,柏小凤又把他们带回最初的孪湖别墅。
蔺从晴对伤春悲秋没兴趣,掏出手机,嘴上不停,“我约了陈淼谈版权的事,就在明天。还有陈敏娟,明天也能到。”
柏星挑眉,“这是要凑一起了。”
蔺从晴回敬她一个挑眉,“人和人之间,不碰撞是擦不出火花的。”
“陈敏娟,陈淼,”生怕自己再多吃一口,柏星把牛肉粉推得远远的,“这两位都是柏小凤生前最亲近的人,我倒是一直想见未见,正好都去会会。”
蔺从晴说:“柏小凤去世后,陈敏娟帮我们整理遗物,我和她有过接触。”她似是想起些不愉快的经历,蹙眉道:“我不喜欢她,差点将她拉黑。”
又躺回松软沙发将自己盘成蛇的柏星闻言噗嗤一笑,“她做了什么?”
陈敏娟与柏小凤同龄,共同生活已有十年,据说约好此生相伴终老。老姐妹自然知晓蔺从晴的身份,柏小凤惨死后,她像是把所有伤感与怀念都投射到蔺从晴身上,事事以长辈自居,既想照顾蔺从晴,又想从对方有限的情感中榨取点老年遭变的宽慰。
蔺从晴性格寡淡,对柏小凤尚且陌生,遑论这旱地拔葱似的亲热长辈,多说两句便唯恐避之不及,手机上没有全面拉黑,也不过是陈敏娟及时返回老家,叫她差点忘了这么个人。
吴隅停下筷子,好奇问:“你怎么叫她回来的?”
“陈敏娟走时把一盆昙花托付给了我爸,”蔺从晴说,“这花开不开,据说是柏小凤生前最在意的一件事。”
柏星抬眸问:“花要开了?”
“前几天结了一株花苞。我爸说昙花每年6-10月盛开,这花说不定能赶上最后一趟。”蔺从晴停顿片刻,若有所思,“我爸住院期间没人管过这花,我没想到它能活下来,甚至开花,不都说昙花娇贵吗?”
柏星懒洋洋地伸展四肢,“花草不都这样,盆栽便娇贵,搁到源生地,扎进土里,风吹日晒也能活。时也,命也。”说到最后一字,她甚至打个哈欠,问吴隅:“你这挺舒服的啊,要不我们留宿一晚,不走了。这一天,可真——累!”
蔺从晴从茶几下踢了她一脚。
柏星蜷进沙发里,幸灾乐祸状似无辜地笑。
吴隅权当耳聋目瞎,问起另一件事,“陈敏娟老家在哪里?”
蔺从晴说:“北市。”
“北市离南城那么远,你以赏花为名,一把年纪的陈敏娟便召之即来。”吴隅思量道:“十年里终日相伴的好友才去世半个月,陈敏娟可能也还没走出阴霾,她想念柏小凤。”
柏星叹息,“我能理解。”
茶几上有热茶,蔺从晴为自己倒满一杯,却只浅抿一口,不料她才放下茶杯,柏星竟又悄然坐起,从糖罐里拣出一颗方糖,扑通丢进蔺从晴的杯里。
糖大杯小,茶水四溅,蔺从晴骂道:“有毛病吧你!”
柏星却泰然自若,“喝点甜的能改善心情,你看你,一张苦瓜脸。”
“我心情挺好的,不用你改善。”蔺从晴嫌恶地擦手,警告道:“再找茬,苦瓜脸变关公脸,反正我连章景瞳都不怕,再揍你一个,就当铲奸除恶,好事成双。”
柏星忙不迭甩锅,“都怪吴隅,摆上茶,还摆什么糖罐,又不是英式下午茶。”
蔺从晴不吃她这一套,冷言冷语回敬道:“这是他家,他爱怎么摆怎么摆,他就是摆一排油盐酱醋,也和你无关!”
吃完烤茄正喝茶润口的吴隅几乎被呛到,轻咳两声,才荒唐慌忙地左右看看,竟无言以对。
蔺从晴盯着柏星,忽地说:“是你自己有负疚感吧?”
柏星锋芒毕露,也是傲世轻物,她高高挑起章景瞳的胜负欲,却叫蔺从晴和吴隅吃上了大亏,从事发到现在,心情恐怕只比蔺从晴更失落,不过是掩饰得好。
“是是是!”柏星略抬下巴,矛头转向吴隅乌青肿胀的脸,“大帅哥的脸毁成这样,我确实问心有愧,再说,你在医院里不都……”
这回踹她的改成吴隅,茶几下一腿蹬过来,柏星如果是个男人,这会儿已经断子绝孙。
茶几对面,蔺从晴耷拉下脸,阴沉沉瞪着柏星,细看那对黑亮双瞳,简直怨气冲天,“我怎么了?”
柏星纵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哭了”两个字当着事主的面说出来。她和蔺从晴没有青梅竹马的缘分,不清楚一两滴眼泪有何非同凡响的意义,但吴隅懂,她信吴隅,电光火石间,也醒悟了有些人的眼泪不是眼泪,是心如刀割。
只是她仍有须臾疑惑,蔺从晴这么刚硬的性格,急诊室里情急一哭,是为了……她吗?
简直匪夷所思。
仍然是吴隅打破僵局,他侧身问蔺从晴,“陈敏娟几点到?我们去接她。”
因为是他,蔺从晴脸色转瞬缓和,“下午三点到,我已经在高铁站附近为她预定好了酒店。”
“除陈淼和陈敏娟,我还邀请了另两位客人,林阿姨母女。”她公事公办道:“她们是南城本地的钟点工,四年里每周末都固定到孪湖别墅工作。”
既然谈到时间,蔺从晴下意识看表,“十二点了。”她起身,神色间流露出疲惫与讥诮,“大家好好休息吧,明晚还要共赴赏花盛会,昙花开得迟,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开。”
柏星却注意到她的腕表,“新表挺好看的。”
蔺从晴脚步一顿,手腕半抬,又垂回去,若有似无地嗯一声,莫名心虚地不敢看向送表的人。
吴隅大大方方地同柏星说:“我送的。”
柏星笑道:“你眼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