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走一步
蔺从晴接通柏星的电话,听她可怜兮兮地说昨晚被职业选手揍得多惨,昏睡后全身酸痛,无法赴约,此刻正在酒店的理疗室重塑自我,让他们多加保重。
蔺从晴万万没想到会被柏星放鸽子,怒骂:“你昨晚意气风发去约架时为什么不考虑现在?!”
柏星被揉到痛处,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辩解,“是我低估了敌人……嘶!我这不得赶紧恢复?你们今天就只是去见王梅,你有八百个心眼,又有吴老板保护,放心吧,没事的!”
因吴隅在旁,蔺从晴一个粗暴的滚字硬生生咽回肚皮。
结束通话后,吴隅问:“她不来了?”
蔺从晴愤愤说:“临阵脱逃!这种逃兵是不是得上军事法庭?”
吴隅玩笑道:“就地正法都不为过。”
蔺从晴忧心忡忡的,“就我们俩,没问题吗?要不你别露面,我怕激化矛盾……”
吴隅打断她,“并不是所有丈夫见到我都会产生危机感,”他轻笑,补刀半句,“我也不是见到漂亮女性就想认识。”
蔺从晴立刻听出这是要翻旧账,登时噤若寒蝉。
吴隅看她紧张,一笑置之,又抛出个重磅炸弹,“你什么时候这么相信柏星了?哪个警察在调查嫌疑人社会关系时会采取这么极端又暴力的方式?打一架,亏她想得出。”
“啊……”蔺从晴浑噩的脑袋里像是有根弦被拨正了,“对!如果只是为了探底细,难倒没有更好的方法?我昨晚就觉得奇怪,却说不上哪里不对。”
“不计代价,过于冲动。”吴隅沉吟道:“如果是在书里,倚仗作者的强化,她或许能赢得漂亮,可现实是,退役的职业选手与再厉害的普通人之间仍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蔺从晴茅塞顿开,“你的意思是,她急于证明自己,反倒露了馅。”
吴隅颔首。
车内陷入沉默,这是他们第一次明确抓到柏星的错处,蔺从晴却高兴不起来,她反复回忆这些天的相处,试图如柏星所教的,以蛛丝马迹为经络,编织出更合情合理的一张网,却屡屡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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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星虽然像个遍布疑窦的大筛子,有句话却说得对,蔺从晴心眼确实多,约会选定王梅家附近的咖啡馆,长途跋涉,横跨两区,远远避开自己的生活圈,不叫人有心窥探,又给足对方便利,尽显周到体贴,实则还想看看王梅身处心理舒适圈是否会放松警惕,有不同的表现。
他们抵达咖啡馆时,店里只有三桌客人,清静得很。蔺从晴选了入口位置,因为紧张,声音压得格外低,“老板,万一她真是幕后黑手怎么办?我以为自己在放长线钓大鱼,万一是她一直扮猪吃老虎呢?万一她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反社会呢?我、我心里越想越瘆得慌!”
“看到那边那株龟背竹了吗?”吴隅双臂撑在咖啡桌上,俯身近看蔺从晴。
蔺从晴看眼斜对角高大浓绿的龟背竹,又抬头看吴隅,这仰视的角度让她本就偏圆的眼睛更显明亮水润,眼睫既密且翘,无辜又可怜。
她小声问:“你坐那儿吗?”
“从那儿到这不过四步,离你很近。”吴隅将视线从她眼里移开,人也站得笔直,想多说两句,到最后也只是在她背上轻拍两下,玩笑道:“蔺从晴,变身!”
蔺从晴被吓一跳,直到老板大步走到约好的龟背竹后入座,仍觉得莫名其妙。
往日冷若冰霜的老板一旦诈尸式幼稚起来,怪吓人的。
王梅提前十分钟也到了。
她穿湖绿的针织衫,乳白长裙,平底皮鞋,浓密秀美的长发挽成髻,簪了两朵清新的黄蕊白花,她本就娴静秀丽,精心打扮后更把底子里的书卷气也彰显出来。
说变身就变身,前一秒还忐忑不安的蔺从晴从照面起便换了个人,笑吟吟地夸赞,如春风拂面,似倾盖如故,“你今天这么好看,倒叫我相形见绌了。”
不远处的吴隅低头喝水,掩饰自己的忍俊不禁。
王梅含羞带怯,自信心却着实被蔺从晴托了一把。她从包里掏出简历,递给蔺从晴,腼腆道:“昨天听你说完那些话,我便去招聘网站看了,发现有家公司缺人,专业对口,我就……试试。”
简历只有薄薄一页,蔺从晴一目十行看完,笑道:“行啊!做事这么麻利,去上班肯定是一把好手。”
王梅脸颊微红,兴奋起来,话也跟着多了,“简历是大学时就做好的,我只是改了点。那是家小公司,工资低,但我想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步入社会,累积经验后,工资一定能涨,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跳槽,我们这个专业就业前景还是不错的,我大学同学即便不在一线城市,平均工资都很可观呢……”
她蓦然对上蔺从晴笑吟吟的视线,双颊倏地更红,担心自己说错话。
蔺从晴微笑,认真倾听和及时回应的模样最容易让人放下心防,“你做得很好。”
“真的吗?”
“真的。”
王梅如释重负地笑道:“我总觉得投简历、找工作、去面试……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可事实上,下定决心才是最难的。肢体受驱于大脑,人从生理上已经决定了,思维高于肉体,是不是?”
敏感如蔺从晴,总觉得王梅说这些意有所指,先前电话里唯唯诺诺的女人突然间有了质的改变,大相径庭的背后,她在暗示什么?蔺从晴担心自己的判断先入为主,想更深地看进对方眼底,店员却在此时上前点单。
王梅雀跃道:“蔺小姐,你想喝什么?我请客。”她又羞赧起来,“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应该请你吃大餐,现在只是喝杯咖啡,真是不好意思。”
蔺从晴点了招牌蛋糕与红茶,等店员离开,才笑道:“那等你发薪水后,咱们吃大餐去。”
她专注地观察着王梅,纠察她的每个表情,琢磨她的每一句话,无师自通地清楚,面对王梅这样的人,以巨大的期盼来回应她的付出,比起客客气气两不相欠,更能给予她突破自我的勇气。
果不其然,王梅冲蔺从晴重重点头,笑着,眼中却湿润了,晶莹地笼着一层薄雾,弥漫出难以言喻的悲色。
……不对。
可到底哪里不对?
“其实,真让我吃这顿饭,我也心虚,能在短时间内说服你,叫你做出巨大的改变,恐怕不是我的功劳。”蔺从晴双肘撑在桌上,不想再试探,主动出击道:“柏小凤,除了是你父亲王平安榔头下的另一个受害者外,还是你曾经的偶像、恩人,对吗?”
刹那间,王梅白净秀丽的脸被极大的恐惧覆盖,她仓惶起身,踉跄间撞到咖啡桌和椅子,惊动周围的人。
与蔺从晴互成掎角之势的吴隅也转过身来,却被她一个眼神按捺回去。
王梅想逃,蔺从晴倾身抓住她的手腕,语速飞快道:“你如果有罪,逃也没用,如果没罪,坐下来把话说清楚!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要了解更多真相!但凡你对你所获得的善意心存一丝感激,你就坐下!”
王梅目光几经变化,最后缓缓跌坐,喉咙发紧,“你……你全都知道了吗?”
蔺从晴诈她,故作深沉地点头,“柏小凤供你读书,不是也劝过你自力更生?她讲话没我这么客气吧?”
“她……柏姐是好人,”王梅呜咽道:“她叫我离婚,远走高飞,说怎样都好过现在。”
离婚,远走高飞,倒确实是柏小凤的经验之谈,蔺从晴哂笑,又故意耷拉着脸问:“王平安怎么认识柏小凤的?”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柏姐!”王梅激动起来,“警察来问我的时候,我只觉得天都塌了!为什么又是他?!”她紧握拳头,无法控制颤栗的身躯,“阴魂不散!他就是个魔鬼!对我重要的人,他一个都不放过!”
蔺从晴审视她,“那他怎么会来南城投奔你?”
“……他应该是在老家打听我的下落,知道我嫁到了南城才追过来的。他来南城后,不停地打电话骚扰我,但我从没见过他,我、我……如果让我老公知道他的事,我……我……”
两行泪滑落脸颊,王梅没有擦,整个人木讷地蜷坐着,几分钟前叫她重获新生的光已经从她眼中退得干干净净,“……当我知道杀死柏姐的人是我爸……我、我……我觉得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希望了,它就是一个……一个罪恶的、腐烂的、黑暗的,散发出浓浓恶臭,叫人日日夜夜都要窒息的世界。”
“如果可以,我想杀了王平安,替我妈妈,替柏姐,报仇!”为了压抑痛苦,她紧紧咬住后槽牙,“蔺小姐,我有罪。”
蔺从晴皱眉,不确定她想表达什么。
“我生下来身体里就留着杀人凶手的血……”王梅摊开自己的右掌,视线凝固在其中的生命线上,仿佛时间停止,也将她一并封印。
蔺从晴放在桌面的手机收到新消息,来自吴隅,“问她记不记得王平安当年杀害妻子的动机。”
蔺从晴扫一眼,立即问:“王梅,王平安当年杀你妈妈,动机是什么?”
许久没有言语的王梅机械地抬起头,茫然的视野里,两粒漆黑如墨的眼珠子半晌聚焦在蔺从晴脸上。
她渐渐苏醒,却也只是迷惘地啊了一声,“……我当时不在家,后来听说是吵架了。”
她反转右手,虚无之中像与另一只手交握,须臾又握紧全拳,“蔺小姐,我该回家做饭了。谢谢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我……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时双颊泪痕犹在,明明是同一个人,来与去时,却像被剥离出两种矛盾又融洽的灵魂,支离破碎间,被强而有力的丝线牢牢绑定。
蔺从晴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吴隅在她对面坐下。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伸手挪开蔺从晴面前凉透的红茶,“不回去上班了,公司离开你不会倒闭。”
蔺从晴抿嘴,牵出个淡淡的苦笑,“就算是开玩笑,也别张口闭口地提倒闭,咱们俩到底谁是老板?”
吴隅微笑。
蔺从晴问:“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王平安杀妻的动机?”
吴隅说:“王平安是杀人魔,他杀自己的妻子,杀你妈妈,杀阿六,可是咱们都见过阿六的尸体,他被好好地摆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柏星说死因很可能是脑后钝物击打,身上没明显伤口,可你再想想柏小凤……”
“还有王梅妈妈,她死得也很惨,但也没到柏小凤的地步。”蔺从晴问:“这是……犯罪升级了吗?”
“升级的话,阿六是最后一个死的,也是死得最隐蔽的,可他偏偏死得最体面。”吴隅略显迟疑,皱眉道:“或者说,王平安只虐杀女人?”
蔺从晴若有所思,“所以你想了解七年前王平安杀死妻子的动机,以此类推柏小凤惨死的外部原因,或许就是她为何死的答案?”
吴隅点头,“对,但我不确定这两起案件之间的杀人动机是不是真的有关联。”
“问下柏星吧。”蔺从晴边说边给柏星打电话,说了今日约会经过,又咨询了吴隅的猜测。
柏星听后笑道:“我已经成你们的顾问了吗?”
蔺从晴啧一声,警告道:“爱说不说,少蹬鼻子上脸啊。”
电话那头,柏星自顾自笑了会儿,才说:“吴隅想的有道理,裁判文书上说王平安杀妻的动机是因饭菜不合口味吵架,他恼怒之下杀人泄愤,这些杀妻犯往往会把自己的杀人动机描述成情感纠纷、家庭琐事,以求减轻量刑,毕竟故意杀人罪判得比这严重多了。”她短暂沉默后,又说:“我们要找的,或许是他愤怒继而失控的原因。”
蔺从晴说:“王梅说自己忘记了,看着不像撒谎。”
柏星挂断电话前说:“如果不是撒谎,只能询问当年的办案警察了。”
咖啡馆外天色昏沉,深秋昼夜温差大,吴隅看蔺从晴穿得单薄,提议回去,却在起身时瞥见桌下有张小卡,卡上串着钥匙绳。他捡起递给蔺从晴。
“这什么?门卡?”蔺从晴翻来倒去地看,见薄薄的卡套上印了丛白色的花,像极了王梅簪在髻上的那两朵,“应该是王梅掉的,下回拿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