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临,北侧大河滔滔,南侧火光点点。
赵旻随着张琨,急匆匆赶向中军大帐。
沿途兵卒虽极为剽悍雄壮,却无人阻拦他们二人。
“嚓嚓”的甲叶撞击声中,赵旻跟随张琨径直进入帐内。
他入目所及,但见这宽大的帐内陈设颇为简单。
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毯,当中一个长几,几后有一个铺着兽皮的软木坐榻,几前则摆着三五个同样铺着兽皮的软木枰。
帐布上挂着一块偌大的军图,帐角的书架上则满是简册和帛书。
一个昂藏雄壮的铁甲将军,此刻端坐几后,正就着灯光,捧着一卷简册认真读着。
张琨走过去,立于那铁甲将军身旁。
赵旻精神一振,定睛打量了一番这传说中的张绣。
只见其人相貌颇为俊秀,偏偏身材昂藏雄壮,给人文武双全之感,其气度虽不及袁绍雍容,也颇有几分诸侯风范,不愧为曾雄踞一方的当世英雄。
赵旻在打量张绣之时,张绣也在暗暗打量这被曹操下令生擒的赵旻赵从文。
他那略带审视的目光,让赵旻有些不悦。
但念及阿凝…赵旻忍了下来。
人家辛辛苦苦养了十多年的水灵小白菜,如今要被我这头猪拱掉,还不允许人家发泄发泄?
赵旻心中作是念。
于是他坦然面对老丈人审视的目光,同时深深一揖:“旻参见扬武将军!”
张绣对赵旻的态度非常满意。
他并未扶起赵旻,而是放下简册,神色冷峻道。
“你便是让司空念念不忘的赵从文?起来答话,你此来有何要事,不妨明言!”
他这一口浓重的凉州腔,让赵旻反应略慢。
待张绣说完,赵旻抱拳行礼:“扬武将军,旻此番是为将军前途而来。曹孟德兵少将寡,且手下兵卒大多疲惫,远不及袁公兵精将广且兵卒悍勇善战。
旻曾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曹孟德兵败,且陈留处四战之地,将军何以安身立命?是故,旻此来劝将军早做打算。”
张绣“嗯”了一声,将姿态做足。
“从文,我且问你:官渡前线袁本初有兵马几何?”
赵旻不卑不亢道:“扬武将军,实不相瞒,家叔父今亦为中郎将,率五千骑兵;偏将军颜良率一万三千步卒,二千骑兵,旻本军亦有五千步卒,欲奇袭许都!”
张琨闻言悚然一惊。
张绣看似云淡风轻,但其人微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他。
赵旻准确捕捉到张绣心中的惊惶,于是他继续下猛药。
“扬武将军,除去这两万余兵卒之外,监军沮公与率五万大军;偏将军文丑率五万大军;偏将军颜良之四万大军调于淳于琼将军。
加上袁公中军五万余大军,尚有近二十万大军陈于延津、原武、阳武一线。据旻所知,曹孟德恐难以调集五万兵马拒之,然否?”
张绣不置可否,淡淡答道:“便是曹公兵败不谐,我麾下尚有万余兵马,坐拥陈留一郡之地,亦足以安身立命,何须你为我忧心?”
赵旻心道:凉州人做生意竟如此了得?这便要待价而沽?且看我如何压价吧!
我的底牌…稍后再亮,毕竟那是王炸。
于是赵旻抱拳道:“以将军看来,将军与家叔父,武艺孰高孰低?”
张绣微微一怔,旋即摇头:“我武艺尚且不及关云长,又如何是赵子龙对手?”
赵旻心道:看来关公没少吹嘘我叔叔的武艺。难怪曹阿瞒对我们叔侄志在必得。
他洒然一笑,再次抱拳:“偏将军颜良为主将,家叔父为副将,旻随自家二位大人出征,率近两万冀州步卒,七千冀州精锐骑兵,将军可抵挡否?”
张绣不动声色,默然不语。
张琨则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赵旻并不着急,默默等待张绣回答。
醒悟到自己应将势借足、充分施展狐假虎威后,赵旻如今底气十足。
底气不足、内心惊惶失措的,应该是张绣才对。
是以,一时之间,此处惟余外面兵卒巡逻时发出的“嚓嚓”甲叶撞击声。
同一时间。
“阿叔,家父会同意我和兄长的婚事吗?”
尽管阿凝这略带凉州腔的口音脆甜至极,令人百听不厌,但赵冉在听过不知多少遍这同一个问题后,还是多少有些厌烦。
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含笑颔首:“阿凝尽管放心便是,少君一定可说服令尊。阿凝,你且在车中安坐,我出去透透气。”
他颤颤悠悠地跳下马车,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心中暗暗叫苦。
可怜老头子我一把年纪,还要遭这份罪受!唉!
我该如何给夫人写信说明此事?
就夫人那脾气…
唉!
可怜老忠仆赵冉浑身酸痛,心情还纠结万分。
暗夜中,马车上的阿凝双手托腮,忽闪着亮晶晶的美眸,痴痴地望向不远处的军营。
中军大帐内,张绣的表情在油灯中显得明暗不定。
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意兴阑珊道:“阿旻!”
赵旻心中狂喜。
“小侄在!”
“你且说说看,吾当何去何从?”
赵旻心道:哟?不漫天要价了?
他好整以暇地取出董昭的尺素,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呈上。
“大人请看!此乃董府君亲笔所书!”
他这称呼变的…竟如此不着痕迹。
张绣霍然起身,横眉冷目道:“你这孩子!何不早取出此书信?”
赵旻有些懵。
且慢!您不是不想投降吗?我把这书信当王炸,合着您把它当救命稻草?
趁赵旻发懵,张绣劈手夺过其人手中书信,迫不及待将其展开,喃喃念了起来。
“东郡太守董昭顿首而书,扬武将军见字如晤:将军本西凉人,继令季父张骠骑之衣钵,驻守于南阳。西凉者,天子三弃之地,天下士人所不齿也。
贾文和明辨天下之大势,深知将军之所能,故力劝将军从曹而伐袁,曹孟德闻之大喜,亲纳将军,因委以将帅,恩宠优渥,超于侪等。
然则,此实非曹孟德具容人之雅量,诚为将军之力、文和之智所致也。
而今袁强而曹弱,曹自以为知袁,实不知袁欲奇袭许都,暗迎天子,联结诸侯也。此计若成,曹将何存焉?
昭今晓大义,知进退,明变易,故已降天子以抗曹也。大势非曹亦非袁,在乎天子也。
昭欲借天子大势,助赵从文联结诸侯以谋自立,共兴义兵,以伐不臣也。
将军出身西凉边鄙之地,兴兵长安不祥之所,何不从昭之选,共助天子及赵从文,兴义兵以令不臣哉?
赵从文虽年方弱冠,却心怀鸿鹄之志,欲以两郡之地为基业,兴天子之师号令天下。若曹败,赵从文之大势成矣!
若将军首肯,昭必冒死赴许都,为将军求得前将军之职,为天子联结诸侯,共讨汉贼也!昭再拜顿笔,伏请将军三思而后行也。”
见张绣合上书信,赵旻趁热打铁:“大人,小侄欲行之事,董公仅提到其大略,个中详情,不知大人愿不愿听小侄细细道来?”
张绣扬起手,蹙眉问道:“且慢!阿旻,你实话实说,袁公大军何时将至陈留?”
赵旻心中好笑:我若说根本没有什么大军,你还会害怕吗?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大人且放宽心,颜将军与我家叔父交情莫逆,他此刻正为小侄略作遮掩,大军正在集结之中。
按既定计划,袁公与曹孟德官渡激战正酣时,大军方才开拔,如今时机并未成熟。”
张绣暗暗松了口气。
他神情骤然变得极为肃然,厉声道:“你究竟喜不喜欢阿凝?”
【作者题外话】:关于张绣“死于非命”的记载,在三国时代便不绝于书。
魏国郎中鱼豢在私撰的《魏略》中即明确指出,张绣是被逼自尽。
五官将(曹丕)数因请会,发怒曰:“君杀吾兄(曹昂),何忍持面视人邪!”(张)绣心不自安,乃自杀。--《魏略》
关于张绣之死是否真的来自曹丕的胁迫,尚待考论;但张绣“不以道终”之事,却确凿无疑。
如果从时间与年龄上看,张绣之死,更可能是来自曹操的隐诛。
张绣杀害曹昂,自然不可能被曹操容忍。
但其人对张绣的处理,又离不开时代的限制。
因为张绣第二次归顺,恰恰在官渡之战前夕(西历199)。
曹操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不敢公开制裁张绣,以免四方英雄寒心。
因此曹操杀害张绣的计划,便拖延到了“攻灭袁氏、统一河北”的同年(207)。
张绣被诛已是铁案,无太多论述价值;
咱们从其他相关人物的视角与线索,来探讨张绣死亡始末与其家族兴衰。
贾诩的故事,可以侧面解释“曹操欲杀张绣”的根本原因。
贾诩出身凉州武威,与张绣同郡。在董卓死后,曾短暂依附过段煨,之后投奔南阳。张绣执礼甚恭,奉诩为师。
(贾)诩遂往(南阳),(张)绣执子孙礼。--《魏书贾诩传》
曹操与张绣曾爆发过多次武装冲突,双方互有胜败。
在一次“先败后胜”的追击战之后,贾诩曾透露取胜秘籍:
张绣善用兵,但不是曹操的对手;曹操诸将善用兵,却不是张绣的对手。
(贾诩曰)将军(指张绣)虽善用兵,非曹公敌也……诸将虽勇,亦非将军敌,故虽用败兵而战必胜也。--《魏书贾诩传》
考虑到彼时(197-199)曹操麾下已经云集了诸夏侯曹氏的悍将,以及“五子”中的于禁、徐晃、乐进三人,战斗力不可谓不强。
但在贾诩眼中,张绣的统兵才华,竟然远超夏侯兄弟、曹仁兄弟与五子等人。
要知道,贾诩曾跟随凉州集团“乱武长安”(192-195),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与吕布等人皆有旧交。
张绣的军事能力,能得到贾诩如此高的评价,可知是当时的超一流名将。
问题是曹操并不信任张绣。
因此张绣的实力越强,对曹操的威胁也便越大。
这也能解释,为何曹操初见张绣,便要图谋杀害。
这一点,非常符合曹操性格。
因为曹操麾下能人众多,但因猜忌而不得重用者比比皆是。
贾诩在曹营屡立殊勋,却经常“心怀危惧,阖门自守”。
几乎已确定,这与建安十二年(207)的张绣之死有关。
诩自以非太祖旧臣,而策谋深长,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魏书贾诩传》
佐证就是翌年(208)曹操欲南下荆扬,混一全国时,曾遭到贾诩的激烈反对。
恐怕贾诩是担心,一旦天下一统,鸟尽弓藏,自己便要追随故主张绣而去,因此竭力阻挠曹操南征。
太祖破荆州,欲顺江东下。(贾)诩谏……太祖不从,军遂无利。--《魏书贾诩传》
贾诩是个毫无廉耻的智计之士,为了荣华富贵与身家性命,可以出卖天下命脉与家国未来。
李郭之乱(192)便是贾诩一手促成。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物,会甘心“阖门自守,不交权贵”。
合理的解释,就是张绣的“意外死亡”,把贾诩惊吓得不轻,从此屈膝服软,不再生事。
在曹老板手下打工,呵呵,高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