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云初很快返回了自己的城市。
服用了一段时间的药物后,陆雪的精神状态开始好转,这天来复诊时她的心情好了很多,脸色红润,双眼有了光,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真丝连衣裙,坐在轮椅上戴着耳机,似乎在听音乐。
“你们联系过我先生了。”这是一个肯定句。
韩默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这样不打招呼就去接触患者家属显然很不妥当,但陆雪看起来并没有怒气,应该是没对她的生活造成负面影响。
很多事情韩默知道有风险,但他还是会尝试。这一点他很欣赏云初,尝试后的失败,总好过呆在原地什么都不做。
“程先生有改变他的态度吗?”他笔直地坐在转椅上,双腿交叉,身体向前,心里是紧张又期待。
“并没有。”她淡然地微笑着,眼眸左右转动,回想着往事。
“当年那个医生在感情上被辜负,女友劈腿,心如刀割,就泄愤于无辜者,想搅乱我们原本的人生。”
“他好幼稚。而我的人生确实被这么幼稚的人搅乱了,两年前我先生发现宇文不是他的儿子,他很愤怒,甚至迁怒于我。”陆雪握紧轮椅上的扶手,苦涩地摇了摇头。
“我也是受害者,他也是。可他却假想我背叛了他,连着两个月没理我。”
“一开始他在外地出差,我又忙于这个官司,就没意识到他的冷暴力。后来察觉他情绪不对,就哄了哄他。没想到他却趁这个机会,提出我不愿接受的条件。”
“他要求你再和他生一个孩子吧。”见陆雪沉默了好一会儿,韩默帮她说出来。
陆雪两颊的肌肉下垂,低下头有点哽咽:“你猜对了。”
“我已经快四十岁了,当年因为试管的原因,身体不太好,受了很多苦。我是为了他才受这些苦的,现在却又逼我再生。”她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
“这些天我我想通了,我不是生育机器,也不是他的傀儡。回归家庭的这些年,我真的失去了很多东西,结果现在让我不认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儿子?还不顾自己健康为他再生个孩子?”
“那天早上我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和他出门,他说不好看,高跟鞋更有女人味。于是我就换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没想到出门的时候崴了脚,再后来……”
“再后来你就不会走路了。”
“是啊,就好像大脑的某个功能被锁住了。”
“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如果我是个真正的废物就好了,不用被逼着生孩子养孩子,我就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怎么不找别的女人去生?”韩默很直接地问她。这是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假设程先生是个完全的利己主义者,他应该立马离婚去找下一个能为他带来子嗣的人。
可他没有,他又还惦记着和陆雪二十年的感情,左右为难,不停纠结着痛苦着。
陆雪完全惊呆了,她大概从未考虑这个问题,好像失音了一般,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
“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她摇了摇头说:“可能……可能因为他真的爱我,我们在一起二十年了。”她回忆着这么多年和程海云一起一点一滴的小事,露出久违的笑容。
“只是他再爱我,也没办法舍弃他在意的利益和传统。”
陆雪离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落日退到地平线以下,天边一抹橙色的晚霞。
“这是你女朋友吗?”陆雪指着靠在墙壁上等待的云初,她坐在那几乎快要睡着:“好几次我来她都在外面等你。”
“现在还不是。”韩默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可要抓紧哦。”她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我还挺开心的,你们能为我专程去见我先生。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被重视的感觉了。”
说着她挥了挥手,不回头地离开这里。
“陆女士。”韩默叫住她。
“嗯?”
“你已经决定了吗?”
“是啊,我决定了。”
靠在墙上睡着的云初总觉得有人抱着自己。睁开眼发现身上披着件西服外套,韩默抱着她,把她放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替她盖好毛毯,转身准备离开。
云初下意识地拉了拉他的衣角,韩默才知道她已经醒了。
上一次被别人公主抱还是几个星期前的事。她因为受伤兴奋地跑到马路上,却被突然驶来的大货车撞飞到几十米之外。
那个时候也是韩默抱着她,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陆女士走了吗?”
“她回去了。”
“她有没有生气啊?”云初小心翼翼的问。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过于鲁莽,假如对方生气,要应付的是韩默,自己就又给他惹了麻烦。
“生气了啊,把我痛骂一顿。”韩默逗她说。
“那她后面有什么打算吗?和程先生有没有和好?”
“这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韩默坐在她身边,望着远处闪耀的路灯车灯。
“那个医生已经受到了法律的惩罚。”
“可他们夫妻也不可能恩爱如初了。”云初失落地说。荒唐的事她见了很多,但这次她却难以释怀。她望着韩默,眼中满是不甘和遗憾:“你不觉得很荒唐吗?”
“假如当年他们没有遇到这种医生,假如那个医生没有这一念之差,他们就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局面。”
“今天什么局面?”
“就是……”就是父子反目,夫妻情断。
“一件事发生了,就只能朝前看。”
“可他们谁都没做错。”
“对啊,真是个遗憾的故事。”韩默眼中的光也渐渐黯淡下去,惋惜不已。本来他想说,这就是人生吧,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他总是劝说自己的病人接受一切,接受痛苦,接受平庸,接受分离,接受生死。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更快地痊愈,但事实上一生未愈的人还是那么多。就像他读书时做的数学题,有时候他知道答案,却不知如何解这道题。
他和云初站在大楼高处,俯瞰这座城市的原貌——整齐的马路,整齐的楼房,歪歪扭扭的车辆,还有点缀城市的湖泊。
“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帮他们?”
“怎么帮?”韩默无奈地笑了笑,避开云初恳求的眼神:“解决办法有很多,愿不愿意妥协,就是他们三人的选择了。”
“我们再有心,也不能替程先生做决定啊。”
再一次见到陆雪是三个月后,相比之前憔悴的模样判若两人。她不再坐轮椅,而是穿着一双运动鞋走来。她说高跟鞋还是不习惯,但走路已经基本没问题了。
和韩默预想的一样,她最终还是和程海云离了婚,找了一份培训机构讲课的工作,过起了简单清贫的生活。程宇文的成绩还是不上不下,他打算去学艺术,学画画,未来做个插画师。他是一点都不喜欢法律,那些条条框框的律条令他头疼又恐惧,绘画就不同,他可以拿起画笔,构建出一个个自己想象的世界,这些光怪陆离的世界,支撑起这个男孩所有的自信与尊严。
从心理诊所回来后云初可算是如释重负。她躺在沙发上,裹着一件墨绿色的毛毯,拆开几袋不同味道的薯片,从冰箱中拿出一瓶冰镇可乐。
真是赛过神仙的生活。
这么想着她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明明前一阵子她还下定决心要利用韩默去结束生命的。她甩了甩头,猜测自己可能是太累了。
“我听说,前阵子你和韩医生去出差了?”叶闻之拿起拆开的薯片吃起来,挤眉弄眼地看着云初。他一脸春光,充满期待地握住自己姐姐的手:“为什么带一个医生去出差,不带年复一年为你打杂的亲弟弟?”
说着他甩开云初的手,捂住胸口一脸心痛:“是不是因为我没有韩医生帅,我没有韩医生聪明,我还没有……韩医生那样会讨女孩欢心。”
“一边待着去吧你。”云初鄙夷地眼神盯着他,盯的叶闻之莫名觉得无地自容。云初仔细想了想叶闻之的话,他确实不如韩默帅,韩默的脸是真的英俊,皮肤细腻白皙,五官端正,棱角分明,鼻梁很高,眼神温润,整个人看着锋利又柔和,果断又温暖。
而智商上,叶闻之更是比不上韩默了,虽然韩默现在负债累累,但他就是总让云初赶到安心,不确定的事情,他一定会为你选择一个正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