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的状态不是很好。
她的身体摇摇欲坠，扶着路边的行道树才勉强没摔倒；黑发凌乱地黏在脸上，更衬得面色苍白如纸；走近之后，韩默能听到她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抖索不停的双手。
“……你没事吧？”韩默疾走两步，上前想搀住她，云初却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
韩默怔在原地，她眼睑微动，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扯了下嘴角，应该是想对他笑一下，可就是个这么简单寻常的动作，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却是格外费力。
想来她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会儿笑得不太好看，也就不笑了，她摇摇头：“我没事，不用担……”
一个“心”字尚未说出口，一阵针刺般的痛楚像车轮滚过一般轧过她的血管脉络，饶是云初也没抗住，两条腿最后的力气也被抽走，她的身体就跟一片枯叶似的轻飘飘地往下坠。
其实被拒绝后，韩默是有那么点尴尬的，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正手足无措地杵在那里的时候，云初却猝不及防地栽倒了。
还好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她身上，动作也还算敏捷，及时地接住了她。
他早看出她脸色不对，可一直到他扶住她的双肩，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肩头颤抖不停，才真正意识到，她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你也太能逞强了吧！”忍了又忍，韩默还是没能忍住，又气又急，“难受就说啊，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啊！”
一句还不够：“再说了，就算真是铁打的，也扛不住电击啊……除非你是绝缘体！”
数落她的同时，也不耽误他把人横抱起来，往她开来的那辆车快步走过去，方才那胆大妄为的一撞让车头有些凹陷，但应该不影响驾驶。
韩默把人小心翼翼放进副驾，而后绕到另一侧，给她系好安全带，正要开车的时候，一只白皙的手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他侧过脸，对上她半睁的双眸，他微微皱眉，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开口：“我不去医院。”
就知道是这样。
韩默对于她这句话一点都不意外，从她先前的做派能看出来了——而且她的身体确实与常人不同，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这点他早就见识过。
可是……
“我知道你不会死，”韩默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怒气，明明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可真听她说出口之后，一股子无名火还是腾地蹿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克制着，“但你还是会受伤，还是会痛的，不是吗？”
云初有点意外，也有些不解，她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像是一株缺水的植物，连声音都是蔫蔫的：“我体质特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节外生枝，招来麻烦。”
她特意在“麻烦”两个字上咬了重音，转过脸，目光穿过车窗，韩默也跟着望出去，那是警车的方向，车顶的灯光还在闪烁不停，略有些刺目。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打交道的不只是医院，还有公安。
“开车吧。”云初平静地催促，韩默毫无反应，似乎没听见，她瞥了他一眼，他眉宇纠结，双唇紧抿，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这是跟她赌气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从他的愤懑中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委屈。
受伤的人可是她，他委屈个什么劲儿啊？
云初有点无奈，叹了口气：“放心吧，我虽然不是绝缘体，但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强多了，痛过之后也就好了……你带我回家吧，我累了，想休息。”
韩默确实很不得劲，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所以那股子闷气发泄不出来，全都堵在胸口。
只是在听到她那句“带我回家”后，他那一肚子的无名火突然就销声匿迹了，他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妥协似的咬了下牙，旋即踩下刹车，转动钥匙，车体微微一震，成功启动。
开出一段距离后，云初确认是回家的方向后，便安心地阖上了眼。
电击的后遗症确实蛮严重，她现在头部还有些晕眩，意识也有些涣散，迷迷糊糊听见韩默压着声线说了些什么，隐约听见了“律师”“警方”“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之类的字眼，想来是打算请律师代替他去跟警方对话。
她勉强把厚重的眼皮撑开一条缝：“律师费算我的。”
韩默那边刚刚谈妥，发现自己还是吵到了她，正准备道歉，又听到这么一句，之前压下去的火冷不丁地又冒了起来。
他没好气地回道：“行了，少说话，省点力气。”
云初这下是真的吃了一惊：这韩医生背着债，平日里对跟钱相关的字眼最是敏感，怎么这会儿她好心要为他省钱，他却让她省点力气？
……这什么态度啊？！云初也有点不爽了，她这是为了谁呢？真是狗咬吕洞宾。
她也不吭声了，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
车厢内沉寂下来，韩默并不迟钝，自然能够察觉到云初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也知道自己的那句话有些不知好歹了——至少站在云初的角度来看是这样。
他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语气太冲了，她受了伤，正难受着，有什么理由受他的气呢？
他腾出一只手，摘掉了耳孔里的蓝牙耳机，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又是郁闷又是懊悔。
说到底，还是他太没用了，否则她也不至于挨那一下。
见前方有一处临时停车点，他踩了刹车，然后脱下外套，轻轻盖在了云初身上。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反光的车窗玻璃变成了一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她的侧脸，看样子，她是真的睡过去了，对于他的举动毫无反应。
也许这给了韩默底气，他的视线不受控制，一点点地滑过——纤长的睫毛，秀挺的鼻梁，还有褪去血色的嘴唇……兴许是双目紧闭的缘故，让她看上去格外的脆弱。
是的，跟平时的强悍截然不同。
怎么说呢，光看外形，云初绝不会同“强悍”这类词汇联系到一起，但她的性格、行事作风以及那难以解释的自愈能力和超乎寻常的身手，无一不说明，这个形容词放在她身上绝不夸张。
韩默也是这么给她下了定义，毕竟他亲眼见过这个女人被车撞成重伤后却在短时间内痊愈，甚至比她弟弟叶闻之还要更清楚她强悍的程度。
只是这一切，都在方才推翻了——她会痛，会受伤，会虚弱，她只是个稍微有些特别的人而已……并不是什么怪物。
韩默不得不承认，即使只是潜意识，但他确实曾经把云初划到了“异类”的阵营。
他为此感到羞愧且沮丧，尤其他自认为是个足够包容、接受度很高的人。
事实说明，他跟那些他看不起的狭隘的大众，也没多大区别。
在昏睡的云初面前，他忽然就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不是……你又在叹什么气啊？”
就在韩默自责不已的时候，耳边蓦地响起了云初的声音，他一激灵，扭头一瞧，她不知何时又睁了眼，正满眼无奈地瞅着他，还一边摇着头：“这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你都叹了三回气了……是有多委屈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韩默一怔，随后错开她的目光：“……没有的事，我只是在反省，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嚯，你还知道反省啊。”云初嘴角微勾，字里行间多少有些戏谑的意思，“终于想起我是你的上帝了？”
今晚他的脑子许是格外的滞涩，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客户即上帝的梗，他垂下眼睑，闷声道：“是我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担心我。”云初眨了眨眼，刚才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外套，用脚趾头也能猜到是谁的，心头一暖，那点火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又见他一副讪讪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叶闻之以前养过的一条大金毛，一时间，几乎要生出几分怜爱了。
她按捺着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的念头，笑道：“不骗你，你看，我是不是恢复很多了？”
她的声音不复先前的虚弱，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瞳孔明亮了许多，应该是她异于常人的自愈能力发挥作用了。
韩默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
片刻之后，才点点头：“没事就好。不过，还是要好好休息一下。”
“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云初的态度较之先前，软和了许多，她也点点头，声音里还透着点笑意：“有点口渴呢，我记得储物格里应该有瓶装水，你给我拿一瓶。”
韩默应了一声，动作利索地摸出了一瓶水，还贴心地拧开了瓶盖，才递过去：“慢慢喝，别着急。”
云初接过，听着他殷切的念叨，又忍不住笑了，正要说点什么，目光一转，却被瓶身上的一抹暗红吸引了注意力。
韩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准备等她喝完水再发动车子，却不防她突然放下了瓶装水，接着伸出手，抓住了他的两只手。
云初把他的两只手拢在一起，借着路灯，细细地查看着。
“云初，你……怎么突然……”被她这么抓着手，韩默的心脏险些跃出胸腔，他暗骂自己不争气的同时，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她捧着他的手，敛去了所有笑意，一脸的肃穆：“你受伤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