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山庄,正堂之上,完颜潇拿起一只青釉棱瓣碗,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开口问道:“这是那丫头才烧成的?”
叶夫人笑着点了点头,道:“没错,潇七爷看着怎么样?”
“精美非常,巧夺天工,不过……”完颜潇沉吟了一下,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却话锋一转,问道:“夫人果然不想收她为徒吗?于公,她烧制的瓷器可以给山庄带来许多好处,不论是名还是利。于私,这么多年,夫人您不是一直都在找一个天赋非常的人,来传承枫林山庄的制瓷技艺吗?”
叶夫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完颜潇的问题,而是顺着他刚才没有讲完的话问道:“潇七爷刚才没把话说完,你说不过,不过什么?”
“我所指的,你我心知肚明,只是她自己还不明白,若她自己看不破,放不下,恐怕是无法将这条匠人之路走得长远。”完颜潇放下手中的青釉棱瓣碗,想了想,问道:“夫人打算怎么做?”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收她为徒,她若有难处,住在山庄一辈子都可以。可是,若想让我收她为徒,这一关必须过,不然,哪怕她天赋异禀,我也不会收她。”叶夫人的回答,亦十分笃定。
“这样吧。”完颜潇笑道:“我给她出个题,她若通过了,看破了,你便收下她,如何?”
叶夫人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青瓷碗,沉吟了半响,问道:“什么题?”
“倒也没什么,你让她亲自去给酒肆的老板送瓷器即可,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包括这批瓷器。”完颜潇说道。
叶夫人听他如此说,似乎正中下怀,笑道:“我也正是此意,不过既然潇七爷做了考官,那我便坐享其成吧,一切都听七爷的。”
完颜潇和叶夫人一起来到窑场,见到窑工们正挤在一起,欣赏着慕烟雨才刚烧成的瓷器。一件件成品器型优美,釉色多样。
粉青釉的,釉面光洁,外观柔和淡雅,犹如青玉。梅子青的,釉面温润青翠,幽雅怡人,色调可与翡翠媲美。
一众窑工啧啧称奇,赞叹不已。
慕烟雨此刻的脸上,挂着一抹许久不见的笑容,见到叶夫人,福身一拜,似乎在等待着叶夫人对她作品的肯定。
“这些瓷器就是你给酒肆烧制的酒器吗?”叶夫人的话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有赞赏,也没有评价。
“没错,夫人。可以通知酒肆订单已经完成,随时可以验货。”慕烟雨的声音里充满自信。
“既如此,你便亲自送到酒肆去吧。他若收了酒器,我就收你为徒;若他不收酒器,我便不会收你为徒。”
“好,希望夫人信守承诺。”
“自然。”
“我陪师傅一起去,这么多的瓷器,我帮师傅一起运送。”完颜潇边说边和窑工一起为瓷器捆绳装箱。
“我也一起去。”林峰亦自告奋勇。
叶夫人始终没有细看瓷器,任窑工们如何夸奖赞叹,她都没有多看一眼,走了几步,仿佛想起什么,回头对慕烟雨说道:“你须记得,身份的卑贱并不意味着不懂得欣赏,这世上也有用权势和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同样,这世上也有送不出去的你认为好的东西。”
慕烟雨愣在原地,不太明白叶夫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还是对着叶夫人的背影说道:“为会欣赏技艺的人展示真正的技艺,我认为这样的人,就是匠人。”
叶夫人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
北簌城内新开的酒肆已经装建完毕,因着金国没有宋国富庶,所以除了金缘楼,大部分的商铺都比较简朴。且金国自己的瓷器大多与宋国瓷器有差距,所以金人喜用宋瓷,是稀松平常之事。
慕烟雨一行三人,敲开了酒肆的大门。一名满面笑容的中年矮胖男子,应声打开了酒肆的大门。
林峰上前一步,揖手道:“枫林山庄的叶夫人派我们来送瓷器的。”
“呦,来得正好,快,快进来。哎呀,就等着你们的酒器了,我们这等小酒馆,没有酒器要我如何开张,幸亏叶夫人向来守信准时,有了这些酒器,我明日便可开张迎客了。”
这北漱城毕竟是完颜潇的封地,那老板憨笑着将他们三人迎进门,抬头一看,见完颜潇竟也来了,便想叩拜。
完颜潇冲他摇了摇头,那老板随即明了,便装作不认识他,笑问道:“酒器在哪里?待我开箱付了银子,给几位开一壶好酒尝尝。”
“老板不必客气,酒器就在门口,您来验验货,看看是否满意。”林峰揽过老板的肩膀,几人一起来到了拉货的马车前。
“来,来几个人,帮着这位公子搬搬货,可得轻拿轻放啊,枫林山庄的东西,可件件都是实用又实惠的好东西啊,小心着点。”那老板一边嘱咐着,一边看着小厮们将木箱都打开了。
随着箱子一个个被打开,酒馆老板脸上原本挂着的笑容渐渐不见了,从满脸震惊,变得尴尬无措。
慕烟雨一直在等待着老板的肯定甚至赞赏,却从未想过他脸上竟是这般神色,不觉有些惊讶,便问道:“老板觉得这些瓷器如何?”
“啊,美,可以说是世间无二,巧夺天工。”那老板搓了搓手。
慕烟雨感觉他话里有话,便说道:“老板直说无碍,是哪里做的不够精美吗?还是哪里没有达到您的要求,只要您说,我还可以做得更好。”
“不不不,已经够精美了,不是做得不好,是太好了!”那老板赶紧摆手答道。
“那您为何这般神态,还请老板直言相告。”慕烟雨此时此刻,才发觉事情的不对,瓷器足够精美,可老板却不喜欢。如果他拒绝收货,那自己真的就彻底失败了,便再没有机会拜叶夫人为师。
“姑娘,你觉搭配吗?”那酒肆老板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问题。
“什……什么搭配吗?”慕烟雨被这个问题搞得一头雾水。
“您的瓷器,和我的酒馆,您觉得它搭配吗?我的酒馆土墙灰瓦,砖地木窗,虽是新开的,却很简陋。可是您的瓷器,精美非常,与贡瓷不遑多让。一个本应该出现在皇宫的东西,却出现在了茅檐草舍之中,您让我怎么用,又如何敢用?”
酒馆老板的一席话,彻底让慕烟雨的心凉了半截。可是她依旧没有死心,对老板说道:“可是您觉得它们很美不是吗?这样吧,我收您半价,您收下它们,如何?”
“不,半价也不行,它们出现在我的酒馆,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啊,它就不是价格的问题。”
慕烟雨见老板依旧拒绝了她,心中更着急了:“那成本价行不行,再不然,我送您行不行?只要您收了它们,一切都好说,我还可以再烧合适的给您,好不好,大伯?”
慕烟雨现在根本不是在卖瓷器,而是在求人收下她的瓷器。此时,她对自己技艺的自信和骄傲,已然跌入了尘土里。
“姑娘,你还是把它们拉回去吧,这些瓷器它不适合我们酒肆。还有,你送来的这些个瓷器,它们太像宋国的御用贡瓷了。听说宋国的窑工擅自偷卖贡瓷,都被流放、杀头了。这里虽然是金国,可我也不敢用啊。你不能强买强卖对不对,它没这个理。”
酒肆老板见慕烟雨情绪似乎不太正常,又怕被连累,赶紧将门关上了。
慕烟雨的心仿佛碎了无数片,她看着完颜潇和林峰,木然地问道:“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