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所有的陶坯都碎了的时候，慕烟雨装出一副十分心痛的样子，她苍白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后，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
她本就生得极美，此时的她乌发披散，失望地趴在桌子上，面色苍白，眼神绝望，悲伤又脆弱。
那官员看到她这副可怜的样子有些不忍，一股怜爱之情涌上心头。他不禁伸出手去，想去摸摸她的头安慰一下她，却又觉得似有不妥。犹豫之间，慕烟雨突然抬起头，正好碰到他的手掌。
那官员的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亦有些慌乱，觉得放在哪里都不太合适，于是只好将手收回去，笑道：“倒也不用如此失望，反正所有的瓷器都碎了，大不了我下令让大家全都重做便是了，别伤心了。”
“全部重做？”这官员的话让慕烟雨不禁心中疑惑，这位大人到底是何人？不但可以轻易下令让所有窑工重做陶坯，还说堂堂右相是个不配与他相提并论的老匹夫。他还可以轻易带自己出入皇宫，巡视的官兵见到他还要下跪……
“是的，可以全部重做，你不用担心。”那位大人继续安慰她道。
慕烟雨轻抬眼眸，悄悄地打量了一下他，难道是？慕烟雨心中一惊，但随即又收了情绪，只装做不小心，突然将桌子上的茶杯打落在地。
瓷片登时碎了一地，慕烟雨连忙俯身去捡：“哎呀，对不住，我不小心的。”她边捡瓷片边向这位大人腰间的玉佩看去，和田玉九龙环佩！
他是皇帝！
慕烟雨一下子心跳加速，激动的情绪瞬间冲到心头。上天垂怜，让她顺利地见到了当今圣上。
可是马上的，慕烟雨又将所有的情绪狠狠压了下去：“要装作若无其事，要装作完全不认识，现在还不能确定窑工被流放与皇帝有关，且现在自己手中的证据还不足，还不是伸冤的最佳时机。”
慕烟雨紧紧捏住手中的瓷片，瓷片割破了手指都不自知，她深深吸了口气，将带血的瓷片放在桌上，悠悠地开口说道：“大人您不知道，每一件瓷器都有自己的灵魂，也都有自己的成长经历。
每一件瓷器，都是经过重重历练才最终成为今天独一无二的样子的，而每一块瓷石，却不一定有机会可以幸运地变成精美的瓷器。
瓷石要经过成千上万次捶打，不惜让自己粉身碎骨，才能变成有用的瓷土。而瓷土又会经过无数次激烈的淘洗、寂寞的沉淀、阳光的炙烤、默默无闻的陈腐，才能变更成一块或许可用的陶泥。
而这块充满未知未来的陶泥，还要经过千百次拍打和揉搓，历经千辛万苦，才会被匠人做成一个或许堪用的陶坯。
而陶坯就像一个人的婴儿时期，它初见模样，才有身骨，本来可以有无限可能的将来，却在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跃跃欲试中，被人摔得粉身碎骨。
若这些陶坯有灵魂，我想，它们一定很绝望吧。
我伤心的，不是这些陶坯需要再做一遍，而是即便再做无数遍，也不是被摔碎的它们了。那些碎了的陶坯，再也没有机会成为它们想成为的花器、礼器、梅瓶、香炉和茶盏了。
大人，您不觉得遗憾吗？”
慕烟雨眼睛直盯着这位“大人”的眼睛，眸光中的情绪震撼人心。
慕烟雨一番深情又失落的话，深深打动了这位“大人”的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上带血的瓷片，一瞬间各种复杂的情绪潮水般向他涌来，眼眶竟然慢慢地红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慌忙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将帕子递到慕烟雨手里道：“你的手割破了，姑娘能如此深刻体会瓷器的情感和情绪，是因为有过什么遗憾吗？”
慕烟雨用帕子将手指包住，淡淡说道：“是啊，小女子遇到过永远无法补救的遗憾。”晒架上的陶坯本就是慕烟雨自己推的，原本谈不上什么遗憾不遗憾，且她刚才的一番话，本是想引起“大人”的共情。
可没想到说着说着，她想起父母亲和那些死去的窑工，他们何尝不是如同这些陶坯一样，本应有着更加辉煌的未来，却被人将人生无情碾碎，落得尸骨无存。
眼前的皇帝儒雅高贵，十分亲切，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差点将全家的冤屈和盘托出。可是理智战胜了冲动，慕烟雨知道，如今这个世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
皇帝见慕烟雨一脸忧伤，一直没有说话，便开口问道：“你年龄不大，技艺却好，上次你说你是枫林山庄的窑工，那你师从何人？”
慕烟雨的思绪被他拉回来，她双眼望着窗外的月亮，轻声说道：“我家世代制瓷，我师从父亲，三岁拉坯，五岁烧窑。”
“瓷器世家，果然难得，你刚才说你有无法弥补的遗憾，那我可不可以问问，你的遗憾是什么？”皇帝对她的身世果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慕烟雨回过头来，看着皇帝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家父已逝，未能亲眼见到今日来到这里的我，这便是我永远无法补救的遗憾。”
皇帝面色一怔，心痛之感瞬间涌上心头。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心痛，没想到竟是为了一个只见过两面的窑工。
结果他终是没有忍住，伸出大手摸了摸慕烟雨的头，温柔地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父亲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你想进官窑吗？我可以帮你。”
慕烟雨心中一喜，看来自己没有猜错，他果然是当今圣上。可是她摇了摇头道：“我不要。”
“你不要？难道你不想进官窑吗？”皇帝觉得十分惊讶。
“想进，但是我不想走捷径，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我也希望若有一日大人在窑场见到我，也最好装作不认识。”
“哈哈哈，不错，是个好姑娘。这样吧，今后你见了我，无人的时候可以叫我端王，有什么需要的，有什么委屈的，尽可以告诉我，放心，我不给你开后门，这是我们的秘密。“
“端王？”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溢满了慕烟雨的眼眶，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她虽眼含热泪，却对着这自称端王的皇帝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点了点头道：“好。”
虽眼中含泪，她心中却冷笑道：“官家，请你一定要记住此时此刻的感受。你的怜惜，你的慈悲心，都是我将来报仇雪恨时最尖利的武器。这心疼的感觉，我绝对不会让你忘记！”
慕烟雨看了看窗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端王殿下，我现在没事了，我想回窑场去。照顾我的金姐姐在哪里？我们可以走了吗？”
皇帝见夜色已深，便柔声劝道：“夜太深了，你还伤着，今日就住在皇宫里吧，明早我命人送你回去。”
“可是，这皇宫岂能是说住就能住的地方？官家不会怪罪吗？”慕烟雨故意说道。
“不会，我自认为官家还是个通情达理的皇帝吧，本王安排个人住一晚，应该不会怪罪。”皇帝忍笑说道。
“那……”慕烟雨打开窗子，探着小脑袋往外面看了看，偷偷说道：“那端王能带我在附近偷偷地参观一下吗？毕竟这皇宫可是我们普通百姓想也不敢想的地方，我住都住进来了，好想看看皇宫长什么样，我保证，就在这附近转一小下，绝不乱跑。好不好？”
慕烟雨看着皇帝，露出可怜兮兮又期待的眼神。
许是慕烟雨的眼睛生得如丛林小鹿一般灵动美丽，皇帝虽年纪不小了，可看着她眼睛的时候，却突然心慌意乱了起来。他心中一慌，赶紧避开了她的眼神，结巴了一下，笑道：“当，当然可以，我带你去。”
慕烟雨闻言，赶紧回身提了一盏灯笼，套上外袍，兴奋地笑道：“那我们走吧。”大大的眼睛里仿佛映照着漫天星辰。
二人出了房门，便有一个内侍赶紧跟了上来，皇帝对他使了使眼色，那内侍便笑着低下头，跟在二人身后慢慢往前走去。
慕烟雨走在皇帝身边，虽然左看右看一副十分兴奋的样子，可其实皇宫长什么样，她根本不感兴趣，她提出夜游皇宫，就是想让皇帝记住今天的经历，记住这个不平凡的夜晚。
而皇帝走在慕烟雨的身边，却时不时偏头去打量这个精灵一般的女孩子，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神思不禁都被慕烟雨吸引了去。
二人并肩前行的举动，早就被宫女呈报给了皇后，皇后闻言，原本慵懒困倦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沉思了片刻突然阴沉地笑道：“随本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