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幼时被人贩子卖到了青楼开始,小琪就没有姓氏,她只叫小琪。
有的时候,客人甚至只叫号,连名字都懒得叫。
父母双亡,漂泊无依,小琪又是女儿家,被人说只有进青楼才能活命。
她便信了,托人贩子将自己卖掉,甚至还倒贴了一阵子钱财,在青楼里学习歌舞,学习怎么分辨有钱人,学习怎么讨客人开心。
十六岁以前,小琪还是只卖艺不卖身,她也曾憧憬过爱情。
来青楼的通常只有两种人,要不满腹便便,肥头大耳的,这是权贵。要么身形消瘦,衣着不显的,这是穷书生。
穷书生喜欢说之乎者也,一句诗,一首词,就能搏得姑娘们的喝彩与青睐。
穷书生没钱没功名之时,没有人看得起,所以通常都是渴望爱情的光棍,费尽心思讨青楼女子的欢心。
书生眼高手低。穷苦人家的女子想要倒贴,书生相不中她们的容貌和粗鄙。
富家小姐知书达理,书生也高攀不上。而青楼女子,长相漂亮,待客和善,非常符合书生的口味。
没钱怎么办呢?不同的是,如今许多青楼女子可是好骗多了。
吟一首诗词,做一幅字画,姑娘们便会倒贴上去,一幅崇拜的表情,然后被花言巧语所蒙骗。
小琪就这样被骗了。那年,她在青楼以身相许,并在床前山盟海誓,要和一个书生约定终身。
书生说他要进京赶考,将来中了状元回来娶她,小琪信了。
小琪因为面向姣好,识文断字,能歌善舞,所以总能得到大笔赏钱,在没有卖身之前,她就已经赚到了能为自己赎身的巨款。
彼时的小琪也不懂科举是什么东西,只知道科举需要用钱。
于是她将自己赎身的钱都给了那个书生,然后做着当状元郎妻子的美梦。
后来的那段时间里,小琪依旧没有让任何一个客人碰到自己的身体,她想为那书生守身如玉。
一天
,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小琪终于死心。
她已经欠了大量的债务,不得已卖身求财。
城中的大财主荀家少爷,花钱和她度春宵,她答应了。左右是赚钱,何不一次多赚些?
赴荀大海之约的当天,小琪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在街头。突然,一个书生向她搭讪。
小琪认得此人,他是邺城的一个天才,名尹文竹,颇有才名。
但家境贫寒,每次去青楼都要想花最少的钱得到更多的服务。
小琪原本不讨厌尹文竹,因为他有书生气质,和自己曾经的相好有几分相似。
但这天她着实烦闷,想到要伺候荀大海那个猥琐之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们这些书生,没一个好东西,没钱还想白玩儿我?老娘上过当,才不会再信你。
“滚,穷书生!”
当晚,由于没有合荀大海的心意,小琪被打得遍体鳞伤,告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
无奈之下,小琪远走燕京,开始在另外一座青楼里讨生活。
她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学会了看人下菜,无论是书生还是权贵,往来皆是客,若是认真谈感情,她就输了。
天佑八年八月二十,科举乡试放榜,小琪见到了那个骗走她的钱且毁掉了她前半生的人。
那书生没骗人,他真的参加了科举,还中了乡试亚元,榜上第四名,叫章国铭。
只是,这与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
五年,小琪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变成了风月场所中的红人,靠着与达官贵人打情骂俏,出卖身体讨生活。
而那章国铭,从一事无成的穷小子,混成了举人亚元。
夜晚的怡红院载歌载舞,灯火通明,章国铭搂着小琪姑娘说情话。
“我明年就去参加春闱,届时一定能高中进士,然后就回来为你赎身”
章国铭不知道的是,这种话,小琪姑娘五年来,听过无数遍了,她都当笑话听。
二十日这天,小琪姑娘还见了一个熟人,那便是邺城秀才尹文竹。
她自然知道尹文竹是冒名顶替叶苏木,但书生嘛,爱慕虚荣,自己也不是没见过。所以小琪没有戳破。
尹文竹花重金请小琪姑娘陪酒,小琪姑娘欣然应允,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她已经准备好接受尹文竹的侮辱,毕竟自己曾经骂他穷。
可没想到,尹文竹一晚上都没有越界和过激的行为,对她以礼相待,只是饮了许多酒。
眼见尹文竹酩酊大醉,小琪姑娘正琢磨他叫自己来陪酒的用意,只听见这个尹文竹借着酒劲,作词《十六字令》一首。
“笑,一见钟情不知姓。钱何在?姑娘问书生。”
这首词全无韵律,又不显文采,在场书生皆大笑,仅当是尹文竹喝多了乱说话。
只有小琪听在心里不是滋味。尹文竹这不正是嘲笑自己只爱钱吗?
我缺钱,还不是被你们这群书生害的!
小琪越想越气,觉得这尹文竹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此人没什么才学,却沽名钓誉,顶替别人逛青楼,也是爱慕虚荣之人。
他与章国铭都消失,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影响。
以上,都是怡红院小琪,在衙门中的供词。
小琪的作案手法实在简陋,她是临时起意行凶,所以准备并不充分。
小琪先是以自己患了疟疾为理由,去药房里买了砒霜,将砒霜下进了章国铭的酒里。
然后又故意和章国铭起争执,假意去找尹文竹那边寻求庇护。
尹文竹只轻轻一推,恰好章国铭毒性发作,横死当场。
由于当晚大家都喝了许多酒,所以并没有立刻确认章国铭是怎么死的。
小琪立刻用身体买通了办案人员,说尽了尹文竹的坏话,诱导他们不要追查下去,判尹文竹有罪就对了。
再加上尹文竹认罪,案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结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经过叶苏木一折腾,案件竟然重审。章国铭被从地下挖出来,开棺验尸。
结果验尸官发现章国铭不是打斗而死,而是被毒死的,于是立刻从怡红院附近药铺开始追查。
最终,通过砒霜这条线索,锁定了小琪姑娘。
小琪姑娘对下毒供认不讳,并在公堂上将作案动机全部托出,因此,尹文竹得以沉冤昭雪。
百姓对这个结果瞠目结舌,便又开始口舌相传最毒妇人心。
章国铭的家眷更是不依不饶,想让官府判小琪姑娘死刑。
“岂有此理!”花伊姑娘同情姐妹的遭遇,对叶苏木大发雷霆:“都怪你,让小琪姐姐被抓!”
叶苏木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只是想求一个真相。”
此时尹文竹已经被放出,和叶苏木,裴贯众同聚在客栈中,准备返乡。
对于沉冤昭雪,尹文竹并没有太大的激动,只是对叶苏木说一句感谢,便一直沉默。
正当三人准备走的时候,花伊姑娘找了过来,要叶苏木给一个说法。
“你朋友出来了,我的姐妹却要被判死刑,凭什么啊,尹文竹当初也只是监禁而已。”
叶苏木说道:“尹文竹属于过失杀人,但小琪姑娘是故意的,性质不一样。而且,尹文竹是举人,小琪姑娘”
“怎么,小琪姑娘不是人吗?”
“我没有那么说!”
两人吵起来没完,一直沉默的尹文竹说话:“好了,我决定了,要当小琪姑娘的辨师,救她一命。”
裴贯众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同乡:“你没事吧?她差点害了你。”
“可她没害成,不是吗?”尹文竹看向叶苏木:“叶兄,你比较有经验,而且当辨师比我强,能不能帮我?”
叶苏木眉头紧皱,问:“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我是觉得,我有责任,毕竟是我酒后作词刺激到了她。”尹文竹眼神诚恳:“她,其实命很苦。”
在花伊炽热的眼神下,叶苏木无奈只好答应了下来。
九月初十,举人被杀一案进行公审,城中不少百姓都来围观,吃瓜群众也想看一看这件事情的结局。
章国铭的妻子为自家壮大声势,请了乡试的解元徐广白做自家辨师。
而鉴于尹文竹的名声不好,再加上他最近思维一定很混乱,所以还是让叶苏木亲自出马,当小琪姑娘辨师。
小琪姑娘此番入狱,皆因叶苏木请求重审案件而起,属于叶苏木间接将小琪姑娘送进了大牢。
现在叶苏木却要为小琪姑娘辩论减罪,可见世事无常。
为了给小琪壮大声势,花伊叫来了所有怡红院的姑娘站在百姓当中,大家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让在场的男人们迷昏颠倒。
由于朝廷都发了话,兹事体大,燕京知府亲自审理,只见他一拍惊堂木,带上犯人,堂审正是开始。
徐广白走了出来,向周围行礼:“诸位,我乃本次乡试解元徐广白,邯郸人,与章国铭是朋友,也是知己,得知他被杀后,我非常难过且愤懑。”
“章国铭少年家贫,勤工俭学,方有今日之成就,他上有老,下有小”
叶苏木眯了眯眼睛,他知道,徐广白与章国铭之前并无交集,显然是拿钱办事。
且也是真的想赢了叶苏木,所以信口胡说,将自己处于一个善良的动机中。
叶苏木静静等徐广白说完,也开始了自己的辩论:“知府大人在上,自古青楼女子之所以被称为下九流,是因为她们要出卖常人所珍视的东西换来自己的生存。
小琪姑娘十岁入青楼,一直洁身自好,攒够了钱准备赎身,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
然而,彼时还没有任何功名的章国铭,用花言巧语骗走了小琪姑娘身子与财产,致使小琪姑娘不得已卖色相生存,这本就是人神共愤的事情”
叶苏木和徐广白从白天辩论到黑夜,围观的群众不止没少,反而越来越多。
有人说叶苏木言之有理,应当轻判。也有人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没什么好说的。
可能是燕京知府终于烦了,也可能面对此案他不敢轻判,深思熟虑一天后,终于给出了结果。
犯人怡红院小琪,因故意杀人,诬陷举人,判服劳役二十年。其名下财产分为两半。
一半给予章国铭家属,以示慰问,一半则送给被她陷害的尹文竹。
如果判了个杀人偿命,章国铭家属思来想去,可能会拿不到任何好处,所以被迫接受了这个结果。
叶苏木与徐广白这场辩论也没有输赢。徐广白没有让小琪姑娘偿命,叶苏木也没有让小琪姑娘减多少罪。
总之,这对于双方都是一个比较满意的结果。
小琪罪名已定,吃瓜群众各自退去,此事恐怕要成为燕京城半年之内的谈资。
临到辨师准备离开时,小琪姑娘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想单独再见尹文竹一面。
尹文志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牢狱中,见到了头发凌乱,但情绪稳定的小琪。
小琪问:“尹公子,我听说是你找人帮我辩护,能问为什么吗?”
“我与他们说是内心愧疚,实际上我有什么愧疚的呢?”
单独面对小琪,尹文竹变得更加淡然:“我倒是想问你,你将此事嫁祸于我,是真的像恨章国铭一样恨我吗?”
小琪笑了:“尹公子,当真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幸亏我当时将你骂跑了,否则咱俩真在一起,我岂不是将你吃的死死的?”
尹文竹见她如此乐观,也开玩笑说:“不一定哦,起码你的财产一半在我这里。以后若还算计我,我可不会轻易还你”
叶苏木,裴贯众和花伊姑娘都在牢房外等候。
裴贯众奇怪地问:“整件事情,尹兄怎么看都无明显恶意,小琪姑娘真是因为那首词而嫁祸于他?”
花伊姑娘沉默不语,叶苏木背后靠墙,仰头说道:“有一点点,但我觉得,小琪姑娘是钻牛角尖了。”
裴贯众摊了摊手,苦笑说:“叶兄不要打哑谜,给我解解惑。”
叶苏木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推测,不一定准确,你们权当听了故事。小琪姑娘的动机恐怕不是因为后半句,而是因为前半句‘一见钟情’这四个字。”
“三年前,尹兄对小琪姑娘一见钟情,正是小琪姑娘失魂落魄的时候。她没有接受叶兄的好意,结果又被荀大海伤害,从此越陷越深,走向堕落。”
“三年后,尹兄高中举人,也在词中表现了自己的心意。小琪姑娘回想当时,如果自己悬崖勒马,多看尹兄一眼,自己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当晚,尹兄即便醉了,对花伊姑娘无礼,也没有对小琪姑娘非礼。”
“小琪越想越觉得自己前半生都毁了,于是钻了牛角尖。实际上,当她行动的时候,自己也后悔了,但是覆水难收”
叶苏木在牢房外夸夸而谈,使得这里显得更加空旷。牢房内两人的谈话也接近尾声。
“二十年后,你不过四十多岁,还有大半人生没有走完,希望你这次别钻牛角尖了。”
“公子放心,经此一事后,小琪会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
“好,那等你出来,我将财产还给你,以免你又去青楼卖艺。”
“公子说笑了,那时候小琪人老珠黄,恐怕想卖也没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