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第一场雪,说到就到,且积了一尺多深。
叶苏木一夜没睡,匆忙阻止灾民和项达部下扫雪发放物资。
因为资金紧张,他没办法确保每个帐篷内都有火炉,只能保证帐篷外有个火堆,谁冷了就出来烤一烤。
架起来的大铁锅火昼夜不息,提供给灾民的粥一定是热的,也可以做到让他们时时刻刻都有热水喝。
这,已经是极限了,但还不够,因为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
一尺多深的雪,阻碍了从邯郸到邺城的商道,项达的手下虽然不辞辛苦,但路滑难走,原本几天的路程,可能要十天以上。粮食出现了短缺困难。
而眼下,唯一能救他们的,就是放粮。但邺城的土皇帝荀家,正忙着给老爷子过寿,压根没有放粮的意思。
就连叶苏木都没想到,帮他解决问题的,竟然是他的那群学生。
荀家大寿,老爷子荀云爱热闹,邀请了全邺城的几乎所有商户,包括郑家郑凤虎,云家云龙生,还有侯家的侯子威,也就是学生侯空青的父亲。
再加上一个荀家,全邺城九成的屯粮,基本都在这四家手中屯着。郑、云、侯三家势微,唯荀家马首是瞻,不敢违背。
开席之前,荀云拉着二狗子特意和三家开了个小会,商讨发粮计划。
郑凤虎最先坐不住,先上前说道:“荀老,眼下这么大的雪,城外城内都有冻死的乞丐,该放粮了吧?”
“不急不急,这雪还没停,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天冷了,人才想吃东西御寒,粮价才能往上走。”
荀云泰然自若,抿嘴喝了一碗热茶眼睛撇到云龙生:“我倒是听说,你们两家挺不住了,要放粮?”
郑凤虎不敢再搭话,云龙生也强作镇定,说道:“荀老,发粮官逼得太紧,我们也是没办法,所以每家只好拿出五百石粮食去应付。之后只要荀老不开口,我们绝不会拿出一粒粮。”
荀老不说话,二狗子荀大海骂道:“别以为我爹不知道,发粮官项达根本就没下令,一个叶苏木就将你们吓尿了?挣不了这个钱,趁早把粮食吐给我们,给好人让地方!”
云龙生、郑凤虎连连称是道歉,荀云见二人态度诚恳,才放他们一马,对二狗子说:“大海,这都是你叔叔辈,不得无礼!侯家最近倒是不错呀。”
侯子威四十上下,八字胡,长了一张精打细算的脸,此时受宠若惊,连忙回答:“是荀老教导的好。”
荀大海对侯子威也夸赞:“我听说你儿子六猴儿把叶苏木骂得狗血喷头,说他是虚伪小人,骂得好哈哈哈。”
侯子威笑道:“犬子虽然不好好读书,但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的。”
“孺子可教也”荀云满意地点了点头,招手说道:“行了,开席,咱们是自家人,不能让外面的客人着急。”
荀老爷的生日宴办得十分宏大,鸡鸭鱼肉,蔬菜水果,应有尽有,不少宾客纷纷为荀家的底蕴竖起大拇指,这年月粮食如此充足,其家底实力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二狗子请来了戏班子和青楼中的头牌,荀府载歌载舞,热闹的声音甚至传到了城外。
许多灾民手捧着稀粥探头想往里看,想问问是不是又有粮食到账,可以多喝几天粥了。
“我可听说,荀府可阔绰了,一天三顿都能吃上干饭!”
“拉倒吧,那得多有钱才能那么吃?”
叶苏木站在城墙边上注目良久,没有说话。
荀云爱热闹,见如此大场面,六十岁的他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的劝宾客喝酒。
酒过三巡后,有下人脸色焦急地赶了过来,小声在二狗子耳旁低语了几句。
二狗子先是看了看侯子威,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犹豫着要不要打破这气氛。
荀云变得有些微醺,大笑道:“我的儿,今天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有话就说。”
荀大海沉吟了一下,上前恭敬地说:“父亲,有人在市场上卖粮,”
荀云起初并不在意:“又是发粮官,不必管他,他掀不起什么风浪。这次那个叶苏木卖多少钱?”
“回父亲,似乎是,十两银子一石”荀大海向在座的瞥了一眼:“而且,不是发粮官和叶苏木,而是侯家的粮仓!”
侯子威,一听,腿都吓软了,直接跪在地上,哭道:“荀老,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人在这里,侯家谁敢放粮?”
荀大海冷哼道:“阳奉阴违的东西,你来参加寿宴稳住我爹,你儿子在家开仓放粮,打得好算盘呀。”
“行啦行啦,子威啊,你起来,这样做不好看”荀云的脸也沉了下去,刚刚夸完他儿子,这么快就打我的脸:“既然不是你,你就回家看看呗。”
侯子威连忙磕头告退:“荀老放心,我一定给您一个说法!”说完,迈着大步就走了,似乎晚了就会掉脑袋一般。
云龙生与郑凤虎相视一眼,没敢说话,继续假意逢迎宾客。但是,早早放粮的种子,已经在他们心中种下。
雪,似乎了也停了。
侯空青在族中同辈排行老六,天生又一副猴脸,所以绰号是“六猴儿”。六猴原本在学舍读书,老师是叶苏木。
他不是读书的料,每日逃课调皮,常常被叶苏木打手心,因此早就对这个老师看不顺眼了,甚至还有些心怀恨意。
叶苏木做了项达的参谋后,侯家第一个与他划清界限,就是担心荀家怪罪。侯子威告诉儿子,说叶苏木狡猾奸诈,发国难财。
一向觉得叶苏木品德有失的侯空青信了,逢人边说叶苏木不配为人师。然而这一切,都被叶苏木在学舍慷慨激昂的演讲打破了。
十几岁左右的孩子,不是什么都懂,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当六猴看见自家粮仓堆得满满的却不出售,就什么都懂了。
原来,自己鄙视的老师才是救人的那个,而向来尊重的父亲,才是发国难财的奸商。
鄙视链是从娃娃开始的。由陆川柏领头,学舍里所有的孩子,几乎都不再和六猴来往,只因他家不仅屯粮,他还说了老师的坏话。六猴努力了几天后,终于接受了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的事实。
为了挽回形象,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形象,那就是放粮。云苓家和郑寒水家里捐了五百石算什么,他们还是不敢卖。
我不仅敢卖,还将家中屯下的粮食全卖出去,你们还不对我五体投地?
当然,此事要悄悄地做,否则父亲肯定是不同意的。侯空青选了一个好日子,在荀云大寿当天,吩咐下人开放粮仓,询问了本钱后,以十两一石的价格将粮食卖出去。城中百姓闻声赶来,一个时辰就将粮食一抢而空。
侯子威赶到的时候,见空荡荡地粮仓,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天好像要塌了。更让他生气的是,儿子侯空青就在粮仓里等着他,见父亲前来,扬了扬手中的银票邀功:“父亲,我赚到了钱,开心吧?”
“孽子!”侯子威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挥起来就要打,侯空青说道:“父亲,你听我说几句话,然后就算让我去荀府面前自尽,我也心甘情愿,绝不拖沓。”
侯子威眼睛猩红,放下木棍,也不啰嗦:“说!”
“孩儿自幼听父亲教诲,知人活一世,需要遵循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大字”侯空青质问说:“敢问今时今日父亲所为,符合哪一条?”
侯子威还以为儿子要说什么,没想到对方只是在讲大道理:“你懂个屁!知不知道自己捅了天大的篓子?”
侯空青也大声吼道:“我知道,自己今日所做,能救下几万人活命!几万人!和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下几万人,是不是能成佛了?”
“荒唐,荒唐,”侯子威的踉跄了几步,终于认命地坐在地上:“空青,这邺城做生意,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我们需遵循这个规矩,才能讨来生活”
“无视法律,无视道德的规矩,不尊也罢。大丈夫活一世,要的是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侯空青挨着父亲坐下来,说道:“父亲,我的话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侯子威看向自己的儿子,年幼的他刚刚慷慨激昂之后,此刻身体却微微发抖,他不是不怕,只是觉得躲不过,索性不躲了,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侯子威也没有惩罚他,而是搂住说道:“这两天躲在家中,不要出门,外面有爹呢。等这一阵过去后,咱们侯家才能安全。”
侯家父子心惊胆战的回到府中,在路上即便看见壮一点的人都要屏住呼吸,猜测是不是荀家派来杀他的。
走到府前,远远看见一众官兵在门前等候。侯子威以为荀家买通官府要给他们父子顶罪,转身就想跑,结果被一个瘦弱的书生拦住,说道:“侯大哥,等你们好久了。”
书生正是叶苏木,他听说侯空青在城中卖粮,也担心这家人的安危,于是临时在项达旁边抽调几个亲卫兵来保护他们。
侯子威这才长舒一口气,上前握住叶苏木的手说道:“多亏叶先生了,将我儿教得如此好。”
若是平时,叶苏木只当是夸他,现在却有些讽刺的意味在里面了。叶苏木俯下身去看向侯空青:“六猴,你胆子比老师还要大,将来一定比老师还要厉害。”
侯空青扭扭捏捏,最终红着脸向叶苏木鞠了一躬说:“前日是我不对,顶撞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责罚。”
“大丈夫敢作敢当,勇于认错,六猴真是越来越像男子汉了”叶苏木此时看这个孩子颇为可爱,教导说:“责罚的事情以后再说,你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听父亲的话,不要乱跑,听明白了吗?”
“先生,学生明白了。”
叶苏木满意地点点头,嘱咐了侯子威和随行亲兵的一些事情,就匆匆往城外跑去了。他实在是太忙了,口粮、被褥、生活物资,每一样都需要他来运作把关。
项达则负责用官威与知府和各路商家交涉,走错了一步就是上万人的生死,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邺城之中,混进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山匪。领头的名叫李茂才,跟在其屁股后的名夏老四,在城外也是引领一方土匪,号令群雄的人物。
山寨的大王夏老三惨遭官兵围剿,好兄弟李茂才回到寨子里,先抢了夏老三的老婆为压寨夫人,然后杀了几个夏老三的忠实属下。
为了聚拢人心,他假模假样的让夏老三的傻弟弟夏老四做二当家,这样一来没人不服。
此次外出,是李茂才与荀家接头,商量好了做一单生意。夏老三死去,知府这条线就断了,但邺城大户也经常有杀人越货的需求。
自侯空青卖粮之后,荀家一直视侯家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他们不拿侯家做个榜样,那么郑、云两家是不是也能偷偷卖粮?
于是,荀大海经过多方打听,与李茂才搭上了线,用一百石粮食,要换侯空青的一条命。李茂才一听是个孩童,觉得不用太多人跟来,只带了夏老四,心里还窃喜这粮食真好赚。
其实,李茂才也是有私心的。夏老四虽然憨傻,但不蠢笨,他一直在想办法打听自己的哥哥是怎么死的。
李茂才告诉他,邺城中有个白面书生,是杀害他哥哥的罪魁祸首,让其完成这次任务的同时,去为哥哥报仇。夏老四一口答应下来。
实际上,此时连知府都得让叶苏木三分,更别提他们两个土匪了。李茂才企图借刀杀人,将夏老三的亲属除掉,更能巩固自己在山寨头把交椅的位置。
李茂才思路清晰,侯空青是一个娃娃,想知道他在哪里,一定也得找娃娃问,才能不产生怀疑。
他多方打听来到了侯府附近,抓住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问道:“小娃娃,你可认识一个叫侯空青的?”
那孩童瞥了一眼李茂才,说道:“认识又怎么样?”
“那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吗?”李茂才从背后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叔叔给你糖果吃。”
小孩儿一把抢过糖果,勾勾手指头:“跟我来吧。”
李茂才大喜,但又觉得此行太顺利了,有点不真实,于是他边走边问:“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的侯空青?”
“我名郑寒水,”小孩说道:“我俩是一个学舍的,怎么不认识?”
郑寒水这天心情也不好,平日里他是学舍中最勇敢最爱出风头的一个,所以上次大家集体抵制侯空青,他第一个出头,将昔日伙伴骂得狗血喷头,扬言老死不相往来。
没想到侯空青一气之下将家中粮食全卖了,形象顿时全部挽回,就连云苓这两天也在说侯空青的好话。
风头让侯空青抢了过去,郑寒水心中烦闷,却也想与昔日伙伴和解。他来到侯府企图与侯空青见面,但此时的侯府守备森严,叶苏木嘱咐官兵,一个外人也不许放进去,所以郑寒水碰了一鼻子灰。
郑寒水虽然年幼,但也懂得侯空青此时有多大的危险,起码他自己就没有卖粮的胆量。所以当看见有两个可疑人员接近侯府时,心中立刻有了警惕心理。
他边吃糖边尝试套话:“叔叔,你们找侯空青有啥事啊?”
“我们是他亲戚,其他都是家中私事,你就别问了。”李茂才没什么经验,一说话就露出破绽,既然是侯家的亲戚,为什么不敢进侯府,只找侯空青这个小孩儿呢?
郑寒水带着二人绕来绕去,在李茂才不耐烦之前,才将二人带到了学舍。学舍停课后,项达觉得此地不错,派人收拾一番,当做叶苏木和他的办公场所。郑寒水知道,叶苏木此时应该就在里面。
李茂才问:“这是哪里?”
“学舍呗,我们都在这上学,”郑寒水敷衍了一句,冲里面大声喊:“侯空青,出来,你家亲戚来了!”
李茂才与夏老四对视一眼,都摸到了自己的刀,随时准备出手。然而当里面走出来的不是孩童,而是一个白面书生时,他们都傻了眼,尤其是李茂才,这个书生给他的印象很深,绝不会轻易忘记,第一时间知道自己被耍了!
“小杂种,老子劈了你!”说罢,李茂才挥刀砍向郑寒水。郑寒水心思机灵,其实早就做好跑的准备了。
然而他身材瘦小,即便再能跑,步子能迈开多大?被李茂才两步撵上,一刀砍在腿上,顿时鲜血直流,大哭着倒地。
刚刚出门的叶苏木一脸懵逼,但他见郑寒水有危险,立刻跑过去抱住他往学舍里跑。李茂才对夏老四说:“那就是杀你哥哥的凶手!”
夏老四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提刀追了上去,叶苏木本就瘦弱,还抱着一个半大小子,怎么跑得过夏老四,眼看对方徐徐逼近,却毫无办法。
终于,夏老四抓住了叶苏木,举起砍刀,一句废话也没有便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