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5
艾石2025-06-11 15:044,851

   宋宁忘了上次爬山是什么时候。但新辉没有高山,顶多佰昌县有一座穿岩十九峰,那大概是新辉最高的山了。在鼓山区,宋宁没关心过最高的山是哪一座,但最出名的一定是鼓山公园后面的鼓山,在鼓山的山顶上有一座凉亭,名曰警钟亭,因为亭子里有一口铜质的大警钟。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侵华日军大举南侵,新辉未能幸免于难。于是次年,新辉于鼓山顶设立防空警报台,悬铜钟一口,日军一旦空袭立即敲钟报警。后来新辉政府将防空警报台改建为一座凉亭,并树碑纪念。

   但是眼前这片风光旖旎的山湖景色,宋宁觉得应该从未遭受过人为轰炸。一分钟前她随史源爬上了朱槐安家后面的松树林山,此刻她和史源并排站在一棵高大的赤松下俯瞰清溪村。说整个村庄尽收眼底稍显夸张,因为本身这山就不高,部分屋舍在视线盲区。但村庄的大致面貌,尤其是远处的清溪湖倒是一览无余。湖面波光粼粼,小有名气的三座峰显露朦胧的轮廓。整个村庄即使是事后翻新的屋舍也都保持了黑瓦白墙的色彩搭配,颇具古韵,村庄周围是大片大片的桔树林。过去旅游业还未发展之前,村民的主要劳动收入就是靠这些桔树。沿着桔树林往北隐约可见一座庙,那便是真君庙,真君庙前拾级而下是一个简易的渡船码头。此时没有船只停靠在岸。

   “朱旭洋一家的地理位置似乎是全村最差的。”史源观察整个村落的概况后如此说道。

   “因为它在最边缘?”

   “因为它离水源最远,离财源桔树林也最远。附近好像没有水井,她家没有装自来水龙头,这意味着朱旭洋母亲要走最远的路去湖里打水,走最远的路去种桔。生活、工作都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她还要一个人照顾小孩,对一个女人来说太难了。”

   这话史源说对了一半,但离事实也差不多。村子里有水井,但随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自来水的普及,水井逐渐无人光顾,最后又归回自然,被荆棘杂草掩盖。但当时即使有水井,朱旭洋母亲也不去水井打水,她宁可舍近求远,去湖边打水。

   “原来你上山是为了看这些,我还以为你想放松一下。”

   “都有。”

   “工作和娱乐怎么可能同时进行呢?”

   “不能吗?工作的时候我会感到快乐,怎么不能?”

   “那不是同一种快乐。”宋宁顿了顿,“史队,我发现你是一个不会放松的人,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不懂快乐为何物,我是说真正的纯粹的快乐,不是工作查案带来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你好像没有什么生活,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你应该没有女朋友。”

   “何以见得?”

   “我没见过哪个机器人有女朋友的。”

   史源的脸色逐渐下沉,瞳孔聚焦,愠怒聚积,宋宁顿觉自己说得过火了,正要道歉,史源没绷住,那演出来的怒气一笑而散。“你说的那种快乐是一种奢侈品。”史源感慨地说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我曾经拥有过,现在……”

   史源没有再往下讲,但宋宁听出了这欲言又止背后的玄机,这个男人身上有故事。她记得之前卫航鸣曾说过队里有两个名字是禁忌,第一个名字是杨浩,另一个名字他没说,但宋宁的直觉告诉她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尤其是方才当她提到“女朋友”三个字时史源的眼神闪了一下,仿佛一片树叶拂过人的脸,仿佛琴弦轻轻撩拨了一下,总之,触动到了他的内心。宋宁很想刨根问底,这是一个警察的职业病,直捣真相,也是一个人对八卦的执着,八卦总是充满致命的诱惑,还有宋宁总是会被有故事的男人吸引——这一点真是无可救药。但理智告诉她不要再引火烧身,于是她及时打住。

   “不敢苟同。”宋宁回应,“任何快乐都不是什么奢侈品,我认为快乐就像空气一样简单,只要人会呼吸,他就可以拥有快乐,除非他不想。你知道吗,你难过的时候身体里有成千上万个细胞为了让你开心而死去。我给你讲个笑话要不要听?”

   “说来听听。”

   “知道姚明吧?上个月他进入了NBA,太给我们中国人争脸了!”史源点点头,宋宁接着说,“但姚明从来不用这根手指头打篮球,”她举起自己的右手握拳,仅伸出小拇指,“知道为什么吗?”

   史源想了想,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小拇指。”

   短暂的冷场后,史源笑成一个抖动的筛子。

   “你看,你现在不就很快乐?”宋宁像发现了宝藏似的说道。此时,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叶洒在宋宁身上,宋宁周身仿佛自带一层光晕,像一个精灵,一个传递快乐的精灵。有那么一瞬间,史源在宋宁的身上看到了唐晴的影子。意识到这一点,史源戛然止住笑意。

   宋宁见状,脑中飘过四个字:快乐杀手。宋宁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转移话题:“这个村子要是没发生这么多糟心事,还真是一个适合度假的世外桃源,你说是不是?”

   “嗯。”史源点点头。这时,他发现一条新的小道,“我们下山吧。”说着他沿着新小道走下去。但没走出几步,史源突然转身看了一眼方才自己站立的位置,那有一块椭圆形的大石头,他仿佛看到年幼的朱旭洋坐在那石头上眺望远方的侧影,孤独寂寥,却也有一份静谧安详。

   史源与宋宁一前一后绕着杂草丛生的山道徐徐下行,最后抵达一座格局与朱槐安家差不多的别墅,别墅三层楼高,别墅后面有一间孤零零的厕所,从厕所到别墅以及别墅门口的院子地面都用水泥浇筑。和大多数村民一样——朱东斌家是例外,这栋别墅没有围栅栏或砌围墙,而是用种树的方式,给自己做了一个虚线式地盘划分。厕所被明显划进了地盘内,可见属于这别墅的部分产权。别墅外的院子里撑着一把大型太阳伞,伞下有一条藤条编制的躺椅和一个木制小茶几。躺椅边上还有一个巨大的铁笼子,笼子里关着一条黑棕色毛发的藏獒。此时藏獒懒洋洋地趴在笼子里,像在睡觉。但当两人再往前多走半步,藏獒突然睁开了棕褐色的眼睛。两人立时刹车。没必要惊动它。两人脑中同时飘过这么一句话。然后默契地悄无声息地后退三步,与别墅拉开距离。但就在退到第三步时,史源不小心踩中了一截枯树枝,枯树枝发出一个清脆的断裂声,紧接着,藏獒低沉的咆哮响起,如似春雷。

   宋宁无奈地看了一眼史源,史源正想道歉,却停下了,视线越过宋宁看向她的身后。宋宁纳闷,转身,看到一辆灵车往她们的方向驶来,后面还跟着两辆面包车和一辆货车,货车上放着四五个花圈和其他白事要用的东西。随着灵车靠近,藏獒叫得愈加猛烈。最后灵车、面包车和货车都在别墅院门口停下。车里的人几乎同时下车,最后所有人簇拥着一口黑色木质棺材进入屋子,棺材被放置在一楼中庭内,那里可避免太阳直射,随后一些人从货车里卸花圈。

   “棺材里躺的该不会是……”宋宁说出前半句,史源接上后半句,“前任村书记苗柏鹤。”两人想到了一块,目前为止村里唯一一个甲醇中毒去世的人有且只有苗柏鹤。

   苗柏鹤遗体被送回村子的事很快传开,村民争相前来吊唁,其中就有朱槐安和朱旭洋,以及刚从医院回来的朱槐安大姐朱亚男。但当这三人进入别墅院子时,村民向他们投去的目光有些异样。朱槐安觉察到了这份异样,朱旭洋却早就习惯了这种视线压力。这时,苗招娣大姐苗盼娣从灵柩旁起身——她原本和两个妹妹跪在灵柩旁——,走向朱亚男和朱槐安,毫无前奏地破口大骂:“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给我滚出去!”

   紧接着苗招娣二姐苗念娣也骂道:“是你们害死我爸的!你们还有脸来?滚!”

   话音刚落,围观的村民,有的出于盲目的正义感,有的完全是从众心理,有的本身家人也中了甲醇之毒怀恨在心,也加入声讨阵营,帮衬着苗家三姐妹轰赶朱朗奇的家人。

   这时,朱亚男含泪诉苦道:“各位乡亲,这次的事真不怪我爸啊!我爸妈都还躺在医院没醒,他是绝对不会下毒害大家的啊!我爸为了酒席酿酒的事好几天没睡好觉,他为冠全的事忙前忙后,招娣,你是知道的啊!他怎么会下毒害大家呢?这里面一定有误会,警察还在调查中,希望大家不要随便相信谣言。”

   正说着,此前在陶惠娥家的那个女邻居看到了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史源和宋宁,突然手一指插嘴道:“警察刚好就在这,我们问问警察到底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史源和宋宁头上。苗招娣第一个起身走向警察,将他们迎进门,她认得宋宁,当时宋宁和戚子健去过她家,然后问道:“警察同志,为什么朱朗奇酿的酒里甲醇超标?一天过去了,你们调查清楚了吗?”

   史源并不是中毒案的负责人,但他确实也是来调查此事的。眼下这个情况他略感尴尬:“案子还在调查中,目前还不能确定甲醇超标的具体原因是什么,请各位乡亲给我们警方一点时间。”

   “还能是什么原因?就是人为疏忽啊!”人群里突然有人如此说道,“酒出问题,一定是酿酒的人有问题,这还需要调查吗?”

   这个论调一出,大家本就烦闷的心情再次鼓噪,质问、责骂此起彼伏,涌向朱亚男、朱槐安以及朱旭洋。

   史源见状,正要开口,但朱亚男抢先一步,那表情像顿悟了某种真谛,瞳孔放大,鼻孔张大,她一把抓住史源的胳膊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谁下毒了!警察同志,我爸酿酒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现甲醇超标的情况,我爸不可能出错!这次甲醇超标是其他人干的!是有人恶意下毒嫁祸我爸,谋害整个村子的人,这个人就是……”朱亚男侧身一指,指向弟弟身后的朱旭洋,“他!朱旭洋!”

   “朱旭洋”三个字一出来,史源觉得苗柏鹤家上空的太阳光都绕道而行了,屋外院子瞬间降温。

   “大姐,你别瞎说!这跟洋洋有什么关系!”朱槐安第一时间站出来为朱旭洋辩白。

   “这位大姐,”史源将朱亚男的手从胳膊上移除,“你这话不能随便乱说,你如果没有证据……”

   “我有证据!”朱亚男打断。

   史源一惊,宋宁也吓一跳。

   朱亚男继续道,“昨天早上,我们全家人一起离开家去看冠全时,唯独他没有跟我们一起走,他说要先去看那个傻子,所以我们走后他留了下来,就他一个人。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酒瓶里下毒的!绝对就是!在此之前那些酒绝对没有问题!”

   朱亚男的这番话不亚于一枚炸弹,把朱旭洋炸得粉身碎骨,将别墅炸开了锅。惊讶、愤怒、谩骂……从四面八方涌向朱旭洋,将他淹没。

   朱旭洋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石子、沙土、树枝……朝他投来,他感觉深陷沼泽,越陷越深。

   就在他即将被沼泽吞没时,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倏地拔出。

   “这恐怕不算证据。”史源的声音盖过周遭的人声鼎沸,“如果这都算证据,那任何一个经过朱朗奇家的人,只要没有人看到,都可以指认他是下毒的人。这件事警方还在调查中,如果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随便造谣,会构成侮辱诽谤罪,这个罪可大可小,情节严重的可以蹲大牢,你们谁想试试?”

   史源说罢,众人立刻闭嘴。但有一个人顶住了来自史源的压力,她就是苗招娣。作为一个刚失去了儿子,又没了父亲的女人,她可不管什么造谣。

   “但他不一样!他有动机!他是那个贱人的儿子!他跟那个贱种一样恨村子里所有的人!”话说到这,她恍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看向宋宁道,“宋警官!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儿子死前跟他见过面!我儿子的死说不定跟他有关!”

   闻言,宋宁和史源对视一眼,然后问:“朱冠全死前跟他见过面你怎么知道?”

   “冠全曾经打电话问我朱槐安在鼓山开的修车店在哪,他说他摩托车坏了,要找个地方修,我就把地址告诉他了。朱旭洋不是跟朱槐安住一起吗?那他们一定见过面啊!”

   “等一下。”朱槐安满脸费解,“但冠全没来过我店里修车啊。”

   听到这,史源已经明白朱冠全的意图。

   这时,朱旭洋开口了:“他没来过,因为他摩托车没坏,他只是想知道我在哪。他找了个人来叫我去见他。我去了,我也见了他。但你知道他找我干什么吗?他要我帮他贩毒!你的宝贝儿子是个毒贩!卖毒品的毒贩!”

   最后三句话像三把尖刀扎入苗招娣的心脏,扎得她差点断气,周围村民意外、惊诧、疑惑的眼神令她名誉扫地,也让她恼羞成怒,她顿时怒气冲天走到朱旭洋面前,正要扬手扇对方耳光,却被朱旭洋一把拦截。

   她忘了,站在眼前的朱旭洋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小孩了。

   朱旭洋将苗招娣的手狠狠甩开,然后露出一个瘆人的狞笑:“苗招娣,你或许还不知道,你的前夫朱展龙也刚死了。”苗招娣顿时目瞪口呆,朱旭洋的话还在继续,“朱冠全死了、苗柏鹤死了、朱展龙死了,这些人都死了,但警察或许不知道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朱旭洋看了一眼史源,“他们都是罪大恶极的恶人!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凶手,杀了这三个人,那这个凶手也是在替天行道!”

   朱旭洋忽然仰天发出一声感叹:“啊,我知道凶手是谁了!她就是我的母亲,是我母亲的鬼魂向他们索命!她的鬼魂一直都在!所有欠她命的人都要以命偿还!”

  

继续阅读: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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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入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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