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林中鸟藏在树林间,不知从哪儿发出哀怨的啼鸣。
史源站在一个破屋前,破屋孤零零地竖立在半山腰——整个村子就建在坡度平缓的山丘上——,一幅残骸之景。屋后还有一条小山道,可以直通山顶。屋子周围杂草丛生,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遗留下的废墟已经融入自然。这里就是朱旭洋过去住的地方。
史源推门——那门锁早已锈蚀脱落——走进屋内转了一圈,里面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自来水龙头、电灯等现代化的排水系统和电力装置,甚至看不到过去农村那种底下挖一个坑、上面放一个木制坐便器的茅房。时间仿佛被这个屋子困住了,一直停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不得前进。史源觉得这屋应该进博物馆,因为它的存在证明了他的父辈曾经历过苦难。
这时,村里的大喇叭广播传来一阵整点报时,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接着喜庆的音乐响起,一个儒义镇上的胶囊厂招工广告随之而来。清溪村隶属于儒义镇,儒义镇过去很穷,自从五年前开始建胶囊厂生产胶囊,到现在一跃成为新辉市著名的“胶囊之乡”,实现了脱贫致富。目前儒义镇有大大小小的胶囊厂数十家,它们起先专门为新辉制药厂提供胶囊,后来业务发展到全国。两千年后村里的许多年轻人都去镇上的胶囊厂打工,村里人口一下锐减到只剩一百人不到,比过去少了一半。
史源从破屋走出,又绕着破屋的外墙转了一圈,回到门口时他猝然一个转头看向身后,但视线扫过的地方空无一人。
奇怪。
从史源靠近这破屋起,他就隐约觉得有人在偷窥他。但一路上并没有人跟踪,眼下四周除了前面的朱槐安家,就没有其他邻居了。而朱槐安家面向这破屋的后墙上只有一扇阁楼的小窗,那小窗紧闭,隔着窗帘,也未见有人。
这时,一阵饭香味从远处飘来,史源不禁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正要往回走,他骤然停步,看向朱槐安家后墙,确切的说是后墙那一排樟树。他走向其中一棵茂盛的樟树,樟树后面是一个附属于朱槐安家的矮房,矮房上有扇窗,窗外装了不锈钢的护栏,由于樟树挡着,乍一看容易忽略这窗的存在。史源起初以为那是茅房,但靠近时没闻到臭气。
史源正要探头朝里面看去,结果一个脑袋突然从窗后无声地浮起,蓬头垢面,形似鬼怪,把史源吓一跳。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句“他是我大伯,朱槿欢”,史源一瞧,来者正是朱旭洋。话说史源从高海梁等人口中得知朱旭洋原先的家就在朱槐安家后面,就跑来看了。当他经过朱槐安家时,朱旭洋正好从厨房内的窗看到他。犹豫片刻后,朱旭洋决定上来瞧瞧。
朱槿欢对着史源傻笑,想来刚才的被偷窥感应该就来自护栏窗后的朱槿欢。史源已经看出朱槿欢的问题。史源去过新辉不少农村,他发现几乎每个农村都有一个疯傻之人,这或许与过去生育医疗水平低下有关。史源不知道朱槿欢住在这个矮房多久了,但如果二十年前朱旭洋家发生火灾的时候他就住这,史源想,会不会他曾目睹过那场火灾呢?
这时,朱槿欢叫了一声朱旭洋的小名洋洋,然后口齿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史源一开始没听懂,但听到朱旭洋回了一句“大伯,乖,中饭马上好了”,史源才明白那两个字是“我饿”。而在这简单的一来一回中,史源发现朱旭洋在和朱槿欢交流时仿佛换了个人,他脸上的邪气消失殆尽,变成一个普通率真的年轻人。
“你在这干什么?”但当朱旭洋面向史源时,又戴回了那张孤狼面具。
“随便转转,我听说这里以前是你的家?”史源指了指身后的破屋。
朱旭洋没有回答,因为在他看来,史源这是明知故问。
史源见状,皱了一下眉头,耸了耸肩,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这下轮到朱旭洋皱眉头了:“你这就走了?”
“我也饿了。”史源回答,但没回头。就在他即将消失在朱旭洋视线内时,他突然转身留步,好像他算准了那是朱旭洋视线的临界点,然后说道:“昨天晚上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史源指了指朱槐安的家。
“是。”
“晚上八点到十点你外出了吗?”
朱旭洋突然笑了:“原来朱展龙是那个时候死的。”
他真聪明。史源脑中顿时飘过这句话。但如果他这么说,或许他跟朱展龙的死真的没有关系。
“没有。”朱旭洋回答,“我一直呆在房间里看电视。”
“看什么电视?”
“《风云》,我喜欢看武侠片。”史源知道这片子,最近挺火的,连小五都在看。
“也不确定。”史源又说,“他应该死了超过十二个小时,所以也有可能是晚上八点之前死的,比如六点到八点,甚至更早,因为夏天尸体腐败的速度会加快,我也是大致估算,具体要等验尸报告出来才能——”
“不会早过八点。”朱旭洋打断了史源的话,“因为八点前我还去看过他,他那时没死。”
“你去看过他?你怎么进去的?”
“翻墙。”
“你为什么要去看他?”
“就想看看他十年过去变成什么了,顺便告诉他我回来参加他儿子的葬礼。”
一种示威,史源仿佛看到了朱旭洋站在朱展龙病床前蔑视朱展龙时的样子。
“然后我就走了。”朱旭洋继续说
“就这么走了?不往他胃管里吐口口水什么的?”
朱旭洋的瞳孔微张,嘴唇微启,一副我怎么没想到的样子,然后回答:“就这么走了,信不信由你。”
这时,朱旭洋听到朱槐安叫他吃饭,史源也听到了。
“我叔喊我吃饭,我先走了。”说完,朱旭洋转头离开,但被史源叫住,他抛出了一个问题:“朱旭洋,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朱旭洋停下脚步,但也就停了几秒,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了。
史源看着朱旭洋的背影消失,再看一眼对方曾经住过的破屋,结合之前看到的听到的种种事情,他已经明白朱旭洋为什么自称孤狼,不,是为什么会变成孤狼。
很显然,他和他的母亲被群狼抛弃了。待到母狼十五年前离开,他彻底孤立无援。
而一个脱离狼群太久的孤狼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为了食物必须不顾性命,没有了同伴合作捕猎,他们更加珍惜体力,更加能忍耐。为了增加捕猎的成功率,往往在一个地方潜伏几个小时。所以孤狼总是要忍受饥饿,忍受敌人的频繁侵扰,最终他们变得危险狡猾、冷酷无情,还有,习惯于独立行动,因为他们不信任任何人。
所以,朱旭洋和这个傻子朱槿欢关系融洽也就不难理解,这两人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孤独。但最主要的一点是,朱槿欢对朱旭洋没有威胁。
当史源回到朱展龙家与高海梁等人汇合时,发现戚子健、阿彬和小五已经先一步抵达,阿彬和小五还从镇上买了七个盒饭和七瓶矿泉水回来。在史源跑去看朱旭洋住过的破屋时,高海梁把发生在朱展龙家的事告诉了其他三个人,阿彬也说起从朱朗奇大女儿那打听到的关于朱朗奇的事,不过信息大部分与高海梁等人掌握的重叠。现在七人聚齐,在陶惠娥家的厨房解决午餐问题。另外,史源离开不久陶惠娥就因悲伤过度昏倒,已经被抬进二楼卧室休息。
七个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几分钟就把盒饭全部扒光了。高海梁还把大家吃剩下的排骨骨头贴心地拿去喂狗,顺便给它添了点水,确保狗狗能在院子里继续保持安静。
然后史源拿起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水,沉思片刻后他说:“现在我把所有情况汇总一下,事情可能要从昨天开始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