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生!”雷力坤咒骂一句放下手中的新辉日报,那报纸的头版头条写着《龙城网吧纵火者竟是三个未成年人》。
“当时杨总说要禁止未成年人进网吧时我就觉得没必要,这些小畜生根本不懂知恩图报。”一旁的谢辉道插话,“杨总,你看,你为了他们着想,结果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杨浩没有搭理谢辉道的这番话,当时他之所以做出禁止未成年人进网吧的决定有他自己的考量。因为红油漆事件后,网吧一下子涌入过多的未成年人,杨浩深知“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的道理,他的危机雷达作响,于是当机立断,实行新规。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雷力坤竟然也同意了新规。后来小龙告诉他有人在一家小网吧看到雷力坤的女儿和一帮小青年一起打游戏,杨浩这才意识到雷力坤是出于一个父亲的角度同意了杨浩的新规。
“索性我们的店铺都没死人,所以警方没有追究我们力豪的责任。”说这话的是力豪集团的法务总监强金瑞,今年三十六岁,这个强金瑞过去在检察院工作,后来被雷力坤说服考了律师执业证,成为雷力坤的私人律师,再后来成了集团法务总监。“这次总共死了十个人,”强金瑞继续说,“都死在那些个体户店铺里,我打听到这些个体户可能会面临司法起诉,因为他们既没有安装消防措施,装修店铺用的材料又都是易燃材料,大火导致的不安全燃烧产生了大量高浓度有毒烟气,这死掉的十个人据说都是因为窒息死的。所以这次还是多亏了杨总的先见之明,要不是当初杨总买了灭火器,拆掉一楼店铺外面的防盗栏,我们这次也可能会面临法律责任。”
“但引起火灾的最根本原因还不是因为杨浩的一意孤行?”这时财务总监余文朝开口了。
余文朝一开始只是一个会做(假)账的会计,后来结交了一些会洗黑钱的朋友,逐渐成为雷力坤的左膀右臂。他的年纪比雷力坤都大,今年刚满五十,所以整个公司,除了雷力坤,他都直呼对方名字。可以说现在在雷力坤办公室里的这四个人,就是雷力坤目前最重要的四个干部:杨浩帮他赚钱,余文朝帮他管钱,谢辉道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强金瑞保证他的名声和自由。话说这四个人的办公室还在同一层楼。不过这四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如果没有实施那条莫名其妙的新规,”余文朝继续说,“这三个小畜生也不会来放火。这一把火,烧了我们一个网吧、一个台球室、两家游戏厅,损失惨重,这钱国家可不会补贴给我们。”
余文朝说完,办公室的气氛又变沉重了。尽管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但杨浩还是觉得很闷热。龙城网吧着火那天,他半夜被手机铃声吵醒,得知网吧着火,他立刻赶到了火灾现场。龙城网吧对杨浩来说意义非凡,因为它是杨浩事业腾飞的起点。过去杨浩还只是一个工厂保安的时候,就听说厂长很迷信,三天两头会找风水先生来厂里考察风水。后来跟了雷力坤,雷力坤也迷信,逢年过节都要去大佛寺拜佛。起先他觉得厂长也好、雷力坤也罢,说到底是欲望太大或者亏心事干太多,半夜怕鬼敲门,所以才迷信风水、到处拜佛。但不知从哪天开始,杨浩也信了这些和尚道士的话,新别墅装修时请风水大师来指点,去大佛寺拜佛一定给足香火钱,他手上那串佛珠也是他特意找人从一个得道高僧手中买到的。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杨浩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中获得了内心的平衡。他曾经找一个算命大师算过运势,那大师说了一句特别玄妙的话:你的起点就是你的终点。
当时的杨浩一直参不透大师口中的起点在哪。而就在龙城网吧着火的那个深夜,当杨浩木然站在汹涌的大火前时,他顿悟了。他的起点不就是这个龙城网吧吗?
所以我的运势已经走到终点了吗?
杨浩用戴着佛珠手串的手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正要回应余文朝,但雷力坤先一步开口了:“你们真的相信三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生有这种本事?”
“老板的意思是有人教唆他们放火?”谢辉道摸着下巴反问。
强金瑞像恍然大悟似的发出一声感叹,然后说道:“我明白了,这三个小畜生就是出来挡箭的。之前我听说有个从上宜来的毒贩被杀了,杀死他的人……”强金瑞看了一眼杨浩,“外面都在传是杨总你,杨总你应该也听到这种传闻了吧?该不会这次的放火事件就是那个毒贩的上家为了给这个毒贩报仇找人放火的?”
“那个传闻我也听说了,”余文朝点头道,“据说那个毒贩脸上还被刺了一个‘恶’字,这就有点侮辱人了。所以对方还是冲着你杨浩来的,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问题。”
“那个毒贩叫朱冠全。”杨浩回答,“但我没找人杀他,更没干过刺字这么无聊的事。我不养杀手。”
最后一句话引来屋子里一阵笑声,连雷力坤的嘴角都翘起来了。
“那么杨浩,”余文朝收起笑容,“你最近又得罪哪路神仙了?”
未等杨浩回答,谢辉道先开口了:“余总,你这个问题问得……杨总就算什么都不干,都会招来小人记恨,是吧,杨总?”
话音刚落,雷力坤瞄了一眼谢辉道,但无人察觉,然后他说道:“杨浩,把事情调查清楚,把那个放火的幕后主使找出来,带来见我。”
“知道了,老板。”说完,杨浩告辞先行离去。
当杨浩从雷力坤办公室出来,一直守候在办公室附近的冯楚龙和任志彪立刻跟上杨浩,转个头,三人脚步匆匆走进杨浩办公室。当办公室门关上的刹那,杨浩对两个亲信说道:“小龙,彪子,我要你们去找一个人。”
“谁?”两人异口同声询问。
“第一个说我杀了朱冠全的人。”
搜捕祝建斌的第四天是大暑,七月二十三日。警方找遍了所有祝建斌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队里出现两种意见:一种认为祝建斌已经匆忙跑路,另一种认为祝建斌可能已经死了。
大暑这天傍晚,史源独自开着摩托车重新回到慈云庙。慈云庙已恢复过去的模样,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村里人冲刷干净。不过自从发生了凶杀案,其中一个凶器还是村里人放在庙里的一把铁锹,村里的菜农便把暂放在庙里的农具都带回家了,为此庙里一下空旷了不少。从视觉上看,它似乎比原先还大了一倍。
正当史源一个人在庙里抽烟思考时,又一辆摩托车的引擎声从不远处传来,越来越近,最后在庙外停下。那辆车史源认得,它就是宋宁的摩托车。宋宁是史源认识的所有女人中唯一一个骑摩托车的。
宋宁摘下头盔,走上前,“我听说你在这就过来看看。”宋宁环顾四周,“查案遇到瓶颈的时候回到案发现场,或许可以带来不一样的灵感。怎么样?有想到什么吗?”
史源抽了一口烟回答:“没有。”
“其实我之前倒是有个疑问。为什么凶手要选在这杀了朱冠全?”宋宁面向佛像,“在寺庙里杀人,凶手显然不是一个信佛的人,他应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
史源看了一眼佛像:“那倒也未必,在佛像面前‘除恶’更有一种超现实的替天行道之感,凶手可能认为自己在伸张正义。”
“说起朱冠全脸上的这个‘恶’字,我后来拿了祝建斌家里的一个记事本,里面有祝建斌写的一些字,我找了以前读大学时在字迹鉴定方面有研究的教授帮我比对字迹,他说就纯学术上看,这是两种字体,应该出自两个人,但写字和用刀刻字着力点不一样,所以出现字迹不吻合也有可能。”
“所以字迹鉴定没有参考意义。”
“可以这么说。”
其实这个事史源私下也问过袁锡江,袁锡江说了几乎一样的话。不过在众多队员中,宋宁是唯一一个考虑到字迹比对问题的队员,可见宋宁在考虑问题时更为细致和全面,这一点,获得了史源的赞赏,当然是默默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史源不是一个好上司,因为他很少直接、公开表扬自己的下属。
“但是,”宋宁接着说,“这几天在寻找祝建斌的过程中,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像杀死朱冠全的凶手,首先是动机很模糊,其次是我觉得他虽然干了很多坏事,但顶多也就那些了。他其实很胆小,一般欺软怕硬的人胆子都很小,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罢了。你看,他连放火都不是自己去放,而是找三个替罪羊。”
宋宁的话又与史源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也是他为什么今天跑来慈云庙寻找新灵感的原因。
“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宋宁仿佛读出了史源的心思,史源回了一句“差不多吧”。
两人谈话间,外面忽然下起了雷阵雨,还好这破庙有半个屋顶可以避雨。
对话好像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被打断了,两个人并排而站,面向庙外,不约而同观赏起了雨景。这是一种夏日特有的雨中宁静,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各怀心事。
这时史源的烟抽完了,他随手扔在地上,踩灭。宋宁见状,走到史源旁边,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纸巾,隔着纸巾捡起地上的烟蒂,包好递给史源。
“别乱丢烟蒂。”
史源接过纸巾和烟蒂,什么也没说塞进裤子口袋。时代变了。他想。“你有QQ号吗?”他忽然发问。
宋宁一愣:“有啊,怎么突然提QQ号?”
“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此时外面雨已停,天空放晴,空气潮湿又窒闷。这就是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什么问题?”宋宁朝外面伸出手,真的一滴雨都没下了。
“为什么祝建斌自称是孤狼?他的绰号其实是猴子,我还查过他的QQ号,他的QQ号也不叫这个名字,QQ上的联系人也没有叫孤狼的。”
史源说罢,宋宁竟然笑了。
“这个问题很好笑吗?”
宋宁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史源糊涂了,她说道:“不是这个问题,是你,大家都说你查案的时候总是会在一些奇怪的点上陷入纠结,我之前不太理解这句话,现在我懂了。”
“这个问题很奇怪吗?”
“不是奇怪,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随口瞎说的吧,就是不想告诉那三个傻小子自己的名字。”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可是史源觉得一个人就算随口瞎说也是有根据的。人类的想象力其实十分匮乏,所有的幻想都是基于现实的土壤。史源在祝建斌家中没有找到任何与孤狼有关或能让人联想到孤狼的东西。史源倒是搜过QQ名叫孤狼的QQ号,太多了,一个个查根本不可能。
就在这时,史源的小灵通响了,史源接起电话,来电人是戚子健,此时的戚子健正在公安局,一分钟前他接到一个派出所所长电话,电话挂断后他立刻致电史源:“史队,祝建斌找到了。”他顿了顿。在这个停顿中,史源预感到了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