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戏真作,一波三折,居然最后还是袁世凯搭了台阶,静芬等才圆了场——无论场面上好不好看,这个总是依照计划办了。静芬——隆裕皇太后——开恩,念在袁世凯向日有功,特免死罪,着回家闭门思过,再听发落。
而实际上,冠冕的发落已经拟好了,说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话说的很是关切,但是“足疾”两个字,嘲讽之情溢于言表——反正这只是个表面工夫。
至于真正的发落,下了朝会,载沣又不放心地把溥伟找来嘱咐了一番。溥伟道:“放一万个心好了。张之洞就好比评书里说的神医,阎王要袁世凯三更死,他能留到四更。可是留到四更又如何?还是要死!”
腰悬白虹刀赳赳而去,静芬从这个青年的背影里,仿佛就看到袁世凯的末日。
她在慈宁宫里等消息。
掌灯时分,离溥伟的刺杀时辰尚早,久不登门的荣寿大公主来了。
“皇太后!”她开门见山,“溥伟呢?快把这小子招回来!”
静芬愣了愣——荣寿大公主并不知道这计划——问道:“做什么?溥伟没上我这里来过呀。”
荣寿大公主巴掌一拍:“皇太后,到这会儿你还瞒什么呀?满京城都在传你们几个打算宣统新正时叫溥伟刺杀袁世凯。今儿朝会的事,我都知道了,打量你们是要提前动手呢,这才赶过来救你们——快告诉我溥伟上哪儿去了!”
“救我们?”静芬道,“大格格说什么呢?你既然知道,我也不瞒你——那过了今晚,袁世凯这个心腹大患就除掉了——”
“所以才来救你们啊!”荣寿大公主急道,“今儿晚上要是你们敢去动袁世凯,明儿这小皇帝就江山就坐不稳了!”
静芬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大格格说什么呢,咱有九门提督,有巡警……”
“还指望这些人?”荣寿大公主焦急万分,“那毓朗,是个天字一号的胆小鬼。巡警——这两天说街上革命党暴民闹事——哪里是暴民啊,就是巡警在请愿。徐世昌是镇国公的党羽没错,但是他在民政部算什么?巡警里都是袁世凯一手栽培的人,巡警部就是袁世凯创立的呀!你们要杀袁世凯,巡警部不造反才怪了!”
静芬这时略略变了颜色,道:“那……那不是还召集了些禁卫军么……总用得上吧?”
“更别提禁卫军了!”荣寿大公主道,“载涛那小子,扮猴戏扮得如痴如醉,在戏班子里什么都和人说。这次你们要杀袁世凯,怎么走漏的风声,就是载涛唱戏拜的那个师傅,是庆王家里的班子,一班子在议论这事,叫庆王听到了——庆王这老奸巨滑的,今儿称病不朝,一准是找洋人帮忙保护袁世凯去了!”
“什么?”愤怒顿时烧上了静芬的头脑——载涛,载涛,早该听张兰德的那句话,这样的人,用不得!
“现在不是‘什么’的时候。”荣寿大公主道,“赶紧去把溥伟给找回来,再想个法子安抚安抚袁世凯,不要逼他翻脸。”
“可是,这时候你让我上哪里去找小恭王啊?”静芬心里虽有万分不甘,但是如果袁世凯真夺了溥仪的天下,她又有何脸面去见光绪和慈禧?她急得团团转:“张兰德,快打电话去镇国公和摄政王家,叫他们来议事。”
“喳。”
“别叫镇国公!”荣寿大公主道,“他根本没心眼,刚愎自用,叫摄政王一个就得了。”
“喳。”
张兰德应了去拨电话——醇亲王北府是最早装电话、备汽车的王府,没多时,载沣就满头大汗地赶来了,一张脸比死人还难看,嘴里叨叨念个不停:“大哥害我!大哥害我呀!”
荣寿大公主厌恶道:“你自己耳根子不软,载泽能把事情闹成这样吗?说也没用,快去把溥伟给拦住,否则你儿子丢了江山,你丢脑袋。”
载沣道:“派人去找了,张公公电话一到,我就派人去,恭王府说他出门去了,我已叫人四处去寻了。”
“蠢材!”荣寿大公主气得大骂,“北京城这么大,你这是大海捞针——还不赶紧派人到袁世凯家门口去,看溥伟到了,立刻把他抓回来。”
载沣被骂得一句也不敢还口,唯唯连声就往家里打电话,荣寿大公主教一句,他就吩咐一句,因北府里听电话的是载洵,交代完了之后,荣寿大公主又亲自抢过话筒来教训了几句,说:“载洵你给我把眼睛放亮了好好带人盯着,要是给我知道你又跑去唱戏,今晚带不回溥伟来,看我怎么处置你和载涛!”
载洵吭也不敢吭一声。这边挂了电话,静芬、大公主和载沣就坐立不安地在慈宁宫里等消息。载沣的一只怀表放在案上,三个人都盯着,大约每半个钟点,载洵就有电话来回报一次:没见到溥伟。“没见到就继续盯着!”荣寿大公主没好气地吩咐。
半个钟点、半个钟点的过去,夜深了,还是没有见到溥伟。
载沣道:“要不,咱们干脆把袁世凯接进宫里来?这不就安全了?”
“亏你想得出!”荣寿大公主啐道,“你这不是要承认你派人去刺杀他么?深更半夜叫大臣进宫的,什么规矩?我是袁世凯,我还怕你在宫里杀我呢!”
载沣即住口不敢再说。
又半个钟点、半个钟点的过去,天亮了,依旧没有溥伟的影子。
静芬和载沣都看着荣寿大公主:“这怎么办?”
“怎么办!”荣寿大公主眉头拧成个川字,“到了这会儿,事情都闹出来了,总要有个收拾——小德张,你上袁世凯家里去,要是他还活着,就在那儿陪着他。要是他死了……你就把那个开缺的圣旨宣了吧。”
张兰德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也不能不去,乖乖地出了门。慈宁宫里三个人的心弦绷得更紧了。
“就看着吧!”荣寿大公主道,“大夫说的‘尽人事,听天命’,就是这么着。”
载沣看看静芬,静芬瞪着载沣。“我……我也没办法呀。”载沣嗫嚅道,“当时谣言传得那么厉害,镇国公是天天在军机处和袁世凯过不去的人,要是我不和他一起……那外人还真以为……”
“少讲两句吧。”荣寿大公主打断他,“以为!以为!怕人家‘以为’,就别当摄政王。”
一时三人又没有话了,都伸长脖子等着。
过了一个多钟点,张兰德跌跌爬爬进来了:“皇太后……大格格……摄政王……袁世凯家里……家里……”
“家里怎么了?”
“家里人全没了!”张兰德惊慌失措道,“跟遭了土匪似的,一团乱七八糟,鬼影子都不剩一个……是……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三人都豁地从椅子上站里起来。荣寿大公主急问道:“那……那咱们派去的人呢?”
“都在。”张兰德道,“都在大门口守着,森严得很。”
“真是……真是……真是一群蠢材!”荣寿大公主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叫他们在门口,还真的在大门口。这袁世凯的府,还有中门,后门,侧门……载洵这个蠢材!”她一扭头盯着载沣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们还指望他当什么陆军还是海军大臣呢?到时候人家洋人打进家里来,他都不知道!”
张兰德赶忙跪下劝道:“大格格别着急,恭王爷应该没那么狠心,把袁世凯全家都杀了……况且,也没尸首,还是先弄清楚了再说。”
“等弄清楚……”荣寿大公主叹了口气:“唉……”
这时候,里间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荣寿大公主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抓起听筒:“喂——”
静芬和载沣紧紧跟了过去,看荣寿大公主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向哭笑不得转向再次的愤怒,两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未己,荣寿大公主放下电话,嘿嘿、嘿嘿地怪笑了起来:“好啊……败家子也有败家子的好处——溥伟跟载涛两个人昨儿看戏吃酒打麻将,到这会儿醉得还不醒人事!”
袁世凯不知去向。
一出杀鳌拜的戏成了十足的闹剧。
这还没想好怎么收拾残局,庆亲王奕劻又哭哭啼啼闹上门来了,指着载沣数落道:“大行太皇太后把江山社稷交给你,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我才病了一天,你就把慰庭给害死了,你——你——你——”
没踪影,没尸首,载沣百口莫辩。
奕劻道:“皇太后,奴才这是替大清国伤心啊……在大清国,能言军政者,唯袁世凯一人而已,如今屈死了他……满朝谁不寒心?奴才老了,奴才不想做第二个慰庭……奴才请开缺一切职务,回藩邸养老!”边说着,边以头碰地,痛哭流涕。
静芬本来已是既懊恼又沮丧,见庆王如此,更加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只喃喃地说道:“王爷何必如此……王爷……”
奕劻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只顾着自己磕头,磕完了,让人抬回府去,真的一连几日也不来上朝。
跟着,庆王一党的人也开始纷纷称病,以载振为首。他是把持农工商部的,这样一带头,国家就陷入瘫痪状态——偏偏十二月癸酉,义大利大地震,急需帑银五万两赈济,度支部里根本还没收上地方的银子来,不得不求助农工商部。镇国公载泽这会儿还在热心追查袁世凯的下落,载沣连哭带求,拖他上门去向庆王认错,并同庆王保证,袁世凯开缺,决不再加害,庆王这才“拖着病体”上朝,把赈灾的事情解决了。
载泽嘴都气歪了:“老五,你这是做什么呀!前功尽弃!”
载沣道:“唉……朝廷还是少不了庆王爷的……慢慢来……慢慢来……”
静芬听着他们兄弟争吵,心里好是想念慈禧,这当儿,倘若有一个人似慈禧一般有手段,或许也不会如此狼狈——可是,转过头来想想,庆王和袁世凯,慈禧在世时也没扳倒的两个人,她静芬如何能动得了?慈禧说的没错,她压不住,压不住!
没两日,有消息来,袁世凯人在天津“足疾发作,举步维艰”,不能当面叩谢天恩,故电报一封,感谢皇上、皇太后体恤老臣之意。
“主子暂且先让他逍遥着吧。”张兰德道,“袁世凯仓皇逃命,并没有起兵造反,说明他心里还是怕的——反正现在把他一抹到底了,这两年赶紧挑几个可信的人栽培起来,等时机成熟一样可以治了这老家伙。”又悄悄道:“袁世凯离任前闹了好些亏空,最近镇国公找了不少人参他,都叫庆王爷给拦回去了。庆王爷年岁也不小了,那个张之洞也老得快走不动了,到时候主子、摄政王春秋鼎盛,皇上少年意气,身边有一群少壮亲贵,再把北洋、南洋牢牢抓住,还怕治不了一个袁世凯?”
静芬苦笑着:现在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只是这朝廷里,又有几个人能用啊?唱戏的,打牌的,十个武官加起来,不及一个袁世凯,十个文官加起来,不及一个张之洞,十个王公加起来,除非一人有一国后台,才能敌过庆王去,但农工商部又是独一无二的。
罢了罢了,还真的只能等对手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