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窃书女子2025-11-11 09:444,379

  可是就这等死,也不容易。

  张之洞直到宣统元年八月己亥才病逝——他死了之后,朝廷的情势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混乱——

  在内,庆王奕劻的身子骨还硬朗着,照旧和镇国公在朝会上争执不休——载泽自然遇事就去载沣家里吵闹,载沣每次都说:“好好,我就和庆王说。”但是多数时候自己把话咽下去了,极少数时候说了也和没说一样——庆王当上了整顿海军的总稽查,把铁良也从禁卫军里调走了——本来禁卫军里还算有一个会办事的人,现在一个也没有。

  在外,九月丁未,各省咨议局宣告开会。江苏省咨议局议长张謇发表《请速开国会建设责任内阁以图补救书》。极言若不速开国会,将众叛亲离,覆灭只在朝夕。要求务必缩短预备立宪时间,于宣统三年召开国会,组成责任内阁,准许召开临时国会,并呼吁各省组织起来联合请愿。随后,江苏咨议局致函各省咨议局,请各局推派代表齐集上海,洽商进京请愿问题。

  静芬不知道这些,那阵正忙着光绪的升祔大礼——诏穆宗毅皇帝、德宗景皇帝同为百世不祧之庙,宜以昭穆分左右,不以昭穆分尊卑。定德宗升祔太庙中殿,供奉西又次楹又五室穆位。前殿于文宗显皇帝之次,恭设坐西东向穆位。奉先殿准此。永为定制。

  光绪的梓宫遭已在七月辛酉奉移山陵,升祔过后,算是他彻彻底底的走了,完结了。静芬看着那个依旧满地乱爬的溥仪,厌恶已极——这个小孩子,才四岁,居然能想出在糕点里放铁砂崩太监的牙玩,顽劣可见一斑,和光绪的心怀天下,简直天差地别。

  张兰德道:“主子也不必太挂怀。皇上还小呢,将来上了书房,主子找个好师傅给教导着,一定能像德宗皇帝一样。主子在宫里,倒不妨做几件功德,让万岁爷早些懂事起来?”

  “这样也行?”静芬道,“有什么公德能做?”

  “比方说修佛殿,请佛像……”张兰德建议着,“奴才听说水晶佛像就很灵验……”

  静芬道:“这叫什么公德呢?”

  张兰德道:“主子有所不知,奴才听闻,历代皇帝都有太监在雍和宫代替出家的,这就是公德。德宗皇帝就有好几个替身,主子何不给万岁爷早早张罗上?”

  静芬将信将疑道:“果真?那你倒是给我留意上才好。”

  张兰德道:“喳——”

  事情于是就办了,银子就这样花了。

  可是情况变得更糟糕——

  且不说溥仪又想出了往太监屋子里打枪这样恶毒的游戏;也不说十月初,江苏、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福建、广东、广西等十六省咨议局代表五十五人陆续到达上海,举行“请愿国会代表团谈话会”,众推福建咨议局副议长刘崇佑主持会议,前后集会磋商八次,决定组成三十三人的“请愿国会代表团”,举江苏方还、湖南罗杰、奉天刘兴甲及刘崇佑为干事,赴京请愿;更不说十二月初,请愿代表赴都察院,递上由直隶咨议局议员孙洪伊领衔署名的请愿书——

  这些都不说——

  只说十二月乙未那一天,刚刚从德国考察归来的载洵狼狈万状地来见静芬,痛诉两天前自己在东北遇刺之事,就把静芬吓得面无人色。

  载沣在场,也是面色煞白,但还勉强安慰静芬道:“皇太后不必惊慌,这些乱党庚子年开始就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祸首除了黄兴等少数几个还在逃外,都已伏法。这些反贼,成不了气候。”

  总算这次,载沣说的不是大话,刺客熊成基,系“安庆作乱的叛首”,几天之后就由长春和转运公司的老板臧贯三检举,在客栈中被捕,经审讯,定谋刺钦差大臣之罪,押解吉林服刑。不过,囚车出长春时,熊成基居然向沿路的百姓抱拳高声演讲,说:“情愿以一腔热血,灌中国自由之花!”后来问斩,此人非但拒不下跪,还说:“诸君!诸君!不要以为我是盗贼、是奸犯、是杀人的凶徒,我是一名慈善的革命军人!”

  他的这一番言论传得沸沸扬扬,静芬听说后,心惊肉跳,恰那边又传来了广州新军作乱的始末,静芬看了,更是惊讶不已——同盟会乱党倪映典,在军中煽动造反,响应者甚众,约有三千人之多,共推倪映典为司令,宣誓“愿为革命战死”,冲毁协司令部,分三路攻打广州城。幸亏有水陆缉捕处帮统李景廉施计,将倪映典击毙,义军因弹尽援绝,无力再战,退守白云山、石碑一带,遂告失败。

  静芬道:“这还了得,如今连朝廷的兵队都造反了,我和皇帝哪里亏待了他们?孝钦皇太后和德宗皇帝在时,又哪里亏待了他们?”

  张兰德道:“还不是革命党闹的——奴才听说,那熊成基的供词上都是用‘革命’两个字画的押,传出来了,老百姓都愚昧得很,把他当大英雄一样,暗地里还给他烧纸呢!新军里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少年,最容易被革命党蛊惑了。”

  静芬以为有理,和载沣商量,载沣说早也想到。于是在正月辛亥,诏以人心浮动,党会繁多,混入军营,句引煽惑,命军谘处、陆军部、南北洋大臣新旧诸军严密稽查,军人尤重服从长官命令,如有聚众开会演说,并严查禁。

  但是这并不奏效,到三月里,居然是载沣自己狼狈万状地跑来见静芬了。这一次,革命党已经刺杀到他的头上——在什刹海和后海分界处的银锭桥下埋了炸药,意图置他于死地。

  而他拣回一条命的经过也颇有传奇性——居然是银锭桥附近一家人的老婆和别人私奔,男人晚上妒气得睡不著觉,深夜走出家门去,走到银锭桥附近,忽然看到有人影在桥下挖土。这人还以为有人埋金银财宝,后来看到拉电线埋电线时,才觉得有问题,于是跑去报警。巡警赶到,把炸药挖了出来。

  静芬差点没有当场晕过去,颤声道:“这……这……摄政王何负于天下……怎么……”

  载沣也捶胸顿足道:“唉……德宗皇帝在时,抱负不得施展,天下人皆为其不平。奴才现在,为了德宗皇帝的抱负,尽心尽力,在朝要被庆王和镇国公两边挤兑,在外面,还要被革命党刺杀……冤啊,真冤……只恐太后,也是和奴才一个命。”

  静芬没太明白他的话,道:“王爷苦心,我知道,天下人也会知道的。无论如何,这些乱党一定要重重的办,以儆效尤。”

  这是不用她吩咐的,载沣自己早恨得牙痒痒的。巡警很快就根据炸药上的螺丝钉查到了骡马市大街的鸿太永铁铺,接着又从那里查到了琉璃厂“守真照相馆”——密探混入其中,找到几份革命党的文件,发现这次暗杀首谋就是朝廷出十万两白银悬赏人头的钦犯汪兆铭。

  三月甲子,巡警包围守真照相馆将汪兆铭、黄复生、罗世勋一举抓获。事关重大,交肃亲王善耆亲自审理。

  可是静芬所说的“以儆效尤”却没有做到,据张兰德探听回报说,汪兆铭在在被告席上昂首挺胸,慷慨陈词,供词计四千余言:“本名汪兆铭,别号精卫。前在东京时为《民报》主笔。生平宗旨,均刊登于《民报》,不再多言。孙中山先生起事兵败后,我决心炸死载沣以振奋天下人之心。”

  静芬问道:“《民报》是个什么东西?”

  张兰德道:“那是乱党的报纸,净和朝廷作对。不过奴才听说,肃亲王看了汪兆铭的几篇文章,拍手叫好,还说,假如他自己不是亲王,也要加入乱党。”

  静芬当时正在慈宁花园溜弯儿,惊得几乎站不稳,连呼道:“反了反了!我和皇帝哪里对不起肃亲王了,你……你快叫他来见我……叫……叫摄政王也来……还有……叫大格格也来!”

  张兰德道:“喳——可是,大格格病了,也要传么?”

  病了?静芬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这世道,外面的人都叛离了,里面的人,慈禧死了,光绪死了,李莲英走了,大格格上一病……唉……

  肃亲王善耆和摄政王载沣同时到了慈宁宫——两人一路争吵着来的,显然对于善耆的所作所为,载沣已经知道了,正在发火。

  载沣道:“加害皇族理应满门抄斩,肃亲王居然判他们终身监禁,是觉得本王的性命低贱得很么?”

  善耆却道:“这位汪先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正劝他效忠朝廷……”

  载沣打断道:“笑话。这些人是要刺杀本王,颠覆朝廷,你居然说是人才,那你倒把什么孙文之流的,都招揽来好了!”

  静芬也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分明是造反谋逆,怎么只定了‘误解朝廷政策’的罪名?这样下去,不是人人都敢造反了么?这不是存心欺负我和皇帝孤儿寡母的……要叫孝钦太后和德宗皇帝地下有知,如何安心啊!”说着,就按张兰德建议的,垂下泪来——张兰德说的,太后不善言辩,遇事则哭,亲贵大臣们一定不敢忤逆。

  善耆果然不似先前大声了,躬身道:“太后有所不知,汪兆铭在《民报》的篇篇大作,奴才都拜读过。他主张中国必须自强自立,改革政体,提倡民众参政,效法西方立宪——朝廷目下预备立宪,建立国会,和他的主张是一致的。所以奴才以为,他不过是受了孙文三民主义’偏狭理论的毒害,才和朝廷作对。倘若能叫他回头,叫他说服其他革命党回头,岂非朝廷之福?”

  “这个……”静芬不知道什么是三民主义,望望载沣,看他有何见解。

  载沣气得吹胡子瞪眼,道:“劝说劝说,你劝得了他么?他要是说把本王杀了,就归顺你,你杀是不杀?”

  这话有点无理取闹的意味,善耆也火了,道:“哪有这种道理的?太宗皇帝还能用洪承畴,偏偏你摄政王度量这么小?除了你的亲兄弟,谁都不肯用!”

  “我用兄弟,是我的家事!”载沣提高了声音道,“太宗皇帝用洪成畴,还叫孝庄文皇太后劝降呢,难不成,你今儿也要叫皇太后去劝汪兆铭不成?”

  这一席话更加不成体统了,善耆被气得直翻白眼。张兰德见这样吵下去,哪怕的静芬哭瞎了眼睛,也难以解决,赶忙尖声呼道:“哎呀,老佛爷晕了……快传御医!快传御医呀!”一边叫,一边掏出鼻烟壶来递给静芬。

  静芬莫名其妙,两位王爷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稍稍收敛,自称“奴才无状”退了出去。

  张兰德道:“主子莫动怒,肃亲王可恶得很,早晚把他开缺了就是。”

  静芬怔怔地坐着擦眼泪,道:“开缺……能开缺得了么?上次闹一个袁世凯,天翻地覆。庆王现在不是还硬朗得很?肃亲王……肃亲王……不过肃亲王说那个什么刺客的主张,好像确实和德宗皇帝在时说的差不离吧?”

  张兰德愣了愣道:“主子……您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静芬叹气道,“孝钦太后要我杀袁世凯,我是没办成,德宗皇帝就一个心愿,是要宪政。我也不知道摄政王他们成天都折腾的什么,这样外面造反来造反去的,恐怕等不到立宪,这国家就……那时候,我大不了一死,可是,你叫我死了怎么去见德宗皇帝呀!”这样说着,真的伤心起来,眼泪滚滚而下。

  张兰德扑通跪下道:“主子,您可不能这样想。大清朝千秋万世呢,德宗皇帝一定在天上保佑着主子——那佛殿,水晶佛,奴才这就建起来了,找一百个喇嘛来念经……”

  “这个自然是要的。”静芬道,“不过,我是想……倘若这个刺客,汪什么来着的,真的有本事,就算要我跪着去求他,又有什么不能呢?只不过……那些三民主义,四什么主义的,我一点都不明白……你有没有办法,弄进来看看?”

  “死罪!死罪!”张兰德慌忙磕头,“主子要奴才死,奴才都能去死。这乱党的报纸,可不能瞧。主子想,乱党在地方上扰乱民心,弄得兵荒马乱的,要是把这东西弄进宫来,万一教坏了万岁爷,那不是……”

  “皇帝连字也不认识呢。”静芬道。

  “还有瑜太妃那些人呢!”张兰德提醒道,“她们老早就觊觎这皇太后的位子了。主子要是弄来乱党的报纸,可不给她们抓个正着?主子要是真想收买那个刺客,就给他点好处,换间宽敞点的牢房,饭菜也吃好一点,这样即使他不悔过,外面也看着主子宽厚。”

  静芬一时给弄糊涂了,忘记了自己是在考虑“要不要收买汪兆铭”而不是“怎么收买汪兆铭”,讷讷地点了点头道:“这……这也是个办法……那,就你去办吧。”

继续阅读:二十六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叶赫那拉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