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就是光绪三十四年十月癸酉。静芬在永寿宫里哭得奄奄一息,瀛台那边也传来光绪皇帝病危的消息。说是从头一天夜里起,就四肢发冷,神智昏迷,到了癸酉日正午,两眼直视着屋顶,拖到傍晚,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荣寿大公主来把这个消息告诉静芬时,已经去掉了头上的所有花朵与丝穗子,只是黑黢黢一个“两把儿头”。静芬看到,已经猜出了来意,仍不太相信,问:“是万岁爷?真的是……万岁爷?”
荣寿大公主道:“是万岁爷。老佛爷说,现在外臣都要去瀛台了,皇后娘娘该赶在他们前面。”
这时倒来叫我赶!静芬心中不晓得是怎样的滋味,浑身都麻木了,又不知道从哪一个毛孔开始刺痛,竟哈哈地狂笑了起来:“是……赶在他们前面……赶在他们前面……”她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到荣寿大公主面前,啧啧又笑:“赶在他们前面……我……”
荣寿大公主被她的举动震住了,愣了愣,才道:“皇后娘娘节哀吧,快换衣服上大行皇帝那儿去。”
大行皇帝!静芬笑着,大行皇帝……三天前还好好儿的拉着自己的手说话,转眼,就成了大行皇帝,就成了先帝……而她,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让他孤孤单单一个人走了……说什么要一起看着湖水,说什么是为了她才活着……转眼,就都不算数了!
荣寿大公主招呼了宫女太监上来,七手八脚地给静芬换素服,梳头,又几乎是押着疯疯癫癫的她上轿子,出宫,换车到瀛台。就这样匆匆地赶,还迟了,未到涵元殿时,已见一众大臣走在前面了,都摘了缨子,以摄政王载沣为首,后面庆王奕劻、袁世凯、张之洞、世续等,边走边低声地谈论着什么。
荣寿大公主不住地催抬轿子的太监道:“快点快点!这要坏了规矩,唯你们是问!”
太监们都已经跑得满头大汗了,却冷不防静芬突然从轿子上一翻身,滚了下来。众人惊呼道:“皇后娘娘!”而静芬则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万岁爷……您等等我!”便跌跌撞撞朝涵元殿跑去。
前面走着的大臣全惊动了,其中张之洞等几个汉臣都从未见过皇后,乍见这样一个其貌不扬、苍白如鬼的女子奔了过来,都愣在当场。静芬也全然没在意他们是些什么角色,撞到了人堆里,将挡着她的几个大臣猛力推开,径自狂奔。只是袁世凯和静芬匆匆一照面,心里蓦地一虚,莫名地生出“厉鬼复仇”的恐惧来。
静芬扑进涵元殿,鞋子早已掉了,周围宫女太监呜呜咽咽,她看来全是没有脸的人——只是正对面床上的光绪,被子仿佛还是当时她给盖上的模样,而脸上已经蒙了白绢。
静芬突然刹住了脚步,就好像眼前的景象狠狠在她头上砸了一棍子似的,把她疯癫的傻笑都砸没了,混乱的神智也砸清醒了,悲伤,绝望砸决了提,由四面八方狂涌上来,还以为早就哭干的泪水夺眶而出。“万岁爷……”她悲戚地唤了一声,跪倒在床前。
哭灵本就是皇后带头,这一来,太监宫女无不放声号啕,连后面跟进的大臣们也由摄政王带着跪成一片,掉下眼泪来。
静芬的头埋在褥子里,手紧紧地抓着棉被,抓紧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抓紧——这被子都已经凉了,曾几何时,光绪的手还是热着的呢!
她什么也做不了,做什么也回不去,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渺小和懦弱——她是叶赫那拉家的女人又怎么样?她是皇后又怎么样?无济于事。
连哭都无济于事。
身后的一片呜咽中传来谁的惊呼:“张大人晕过去了!”躄踊顿止,忙乱更甚。
荣寿大公主跪行到静芬的身边,轻声道:“娘娘,吉祥板送到了,大行皇帝要小敛,明儿卯时移灵乾清宫,娘娘收收泪,让万岁爷好好穿戴吧。”
静芬呆了呆,咬着嘴唇点点头。荣寿大公主扶她站起来,大臣们也都跟着站了起来,自有人把张之洞抬到边上救治,而门外负责小敛的太监们都进来了——是张兰德带的班。
张兰德眼睛也是红红的,领众人向大行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他自己又向静芬磕了三个响头,才开始办正事。
静芬看着光绪被淹没在人群里,间或有他明黄色的衣服闪烁一两下,仿佛还是有生气的,心里就稍稍有些自欺欺人的安慰。但是见到白绢被揭了开来,她又连忙扭过头去——宁愿记忆里的眉眼一直是细长忧郁的,愿他和她永远都停留在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庚午,在水边,风里。
一通忙碌大约总到了半夜时分才了结。大臣们早已退去,荣寿大公主不敢走。她的宫女劝了她好多次,她只是望望目光呆滞的静芬,低声道:“这光景,我敢走?没听昨儿个皇后娘娘说的话?要是出了事,我怎么担待?”
我说了什么话了?静芬想,哦,是殉葬的话……到了这时候,哭是无济于事,恐怕死也是无济于事的吧?死了固然换不回光绪的命,到了阴间,光绪和珍妃团聚了,她要如何自处?但是不死,又能怎么样呢?
她坐在黑暗里想着,没个结果——也许,光绪不是和她说过向往平常夫妻的生活么?那她就请守皇帝陵好了……没事也跟皇上说说话,或许她的命不好,还真活到七老八十……
唉……她感觉很累,又想起梦里盛京的凤凰楼来,这个时候,那下面埋的是什么,她都不在乎了。
外间惊起的夜枭一声嚎叫,“嘎”,吓得荣寿大公主打了个哆嗦——漆黑的夜里亮起灯来,有人风风火火地跑来:“皇后娘娘!大格格!老佛爷要见皇后……要快……”
荣寿大公主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嘘了他一声,道:“嚷嚷什么!怎么这会要传见皇后?皇后不是明儿要护送大行皇帝回宫么?难道是老佛爷不好了?”
那太监道:“怕是……怕是就这一晚了……李总管吩咐奴才时……他声音都变了。”
荣寿大公主皱着眉头跺脚道:“真是,两宫挑在同一个时候,这还不天下大乱——你快备车!”说罢,扶了静芬招呼跟班儿的同走,把张兰德留下守灵。
静芬心里电光火石地闪了一下:慈禧也要死了么?偏偏就死在光绪之后?她想起自己那时怀疑慈禧撤换洋医是为了害死光绪,这当儿,一发确信了,拳头狠狠一捏:要死,要去守皇帝陵,先去找慈禧问个说法!
西苑仪鸾殿,静芬瞪着眼,踩着重重的步子直闯进去,李莲英连忙猫着腰上来道:“娘娘轻些,老佛爷歇着。”
静芬可不理会,脚步反而更重了,一径噔噔噔走到慈禧的炕前——慈禧看来和上次见时没什么差别,并不像是要死的样子。
“你来了。”慈禧淡淡看了她一眼,“坐。”
静芬直挺挺坐下,两眼依旧瞪着慈禧。
“大行皇帝那边,一切都妥当么?”慈禧问。
静芬不回答。
慈禧瞧着她,瞧了半晌,缓缓把目光移开了,道:“你心里怨我,我能不知道?你和皇帝见不见上最后一面,有什么差别呢?”
终是一死,没差别。
慈禧把那五彩斑斓的指甲套子在五彩斑斓的袍子上刮着——全紫禁城都给皇帝穿孝了,只她没有。“我不让你陪着皇帝到最后,是有我的用意的。”慈禧静静道,“因你是我跟前的人,皇帝不宠你,天下都知道——朝廷里更都知道。现如今皇帝过去了,嗣皇帝还小,摄政王我虽然挑了大行皇帝的亲弟弟,但是谁知道他忠心不忠心呢?”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静芬盯着慈禧。
“我坐这个位子五十年,看得清,压得住,倘若我死了——”慈禧顿一顿,“你如果不打着我的金字招牌来管束,你压得住么?”
静芬愣了愣:她根本没想过要压住,她已经没有将来。
慈禧道:“你姓的叶赫那拉,是我的侄女,就是我这一边的人。皇帝跟我有意见,也跟你有意见,所以,凡是我原先重用的人,想到这条,知道你会继续重用,就会对你忠心;而原先我不肯用的人,这会子皇帝没了,他们也没指望了,只好对你忠心。这样,嗣皇帝才有了指望,大清朝才有了指望,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静芬心里想。
“你别跟我横着。”慈禧道,“我可给你提醒了——你心里其实怨我叫你调走那洋医生,是不是?”
是。静芬直视着慈禧的目光。
慈禧摇摇头:“病急也不能乱投医!我叫庆王荐医生,是想调他出军机事务——你也不想想庆王怀了多少鬼胎!载振当皇帝,他美得很!他还不是巴不得我和皇帝都快快归天?他荐的医生,面子上照顾着请个脉就算了,你还真把皇帝的命交给他?”
静芬一凛。
慈禧还接下去道:“更何况,听说这医生还给袁世凯瞧过病?袁世凯和庆王两个私底下狼狈为奸,打量我是瞎子呢?庆王要做军机,袁世凯给他送了二十万两银子,庆王府里无论生了孩子,死了人,还是过个生日,全由直隶总督衙门代为开销。袁世凯是什么人?当年他出卖了皇帝,他还不指望着皇帝死了,他和庆王得了这个天下,没人找他算帐?你倒好,把好好一个皇帝交到他们手里去!”
静芬完全傻了——怎么,怎么会是这样?那不是说,光绪是自己害死的?她缓缓地抬起了手,捂着自己的嘴,想把自己窒息在这样一个噩耗里。
“这个不怪你。”慈禧的声音显出前所未有的慈祥,“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你和大行皇帝的情分,外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你自己心里还不知道?”
“可是……可是……”静芬哭了起来,“亲爸爸,奴才害了万岁爷……求亲爸爸……求亲爸爸准奴才……殉葬吧。”她滚下椅子,爬到慈禧的脚边。
“胡说八道!”慈禧喝道,“好好的殉什么葬?再说了,我只是怀疑那医生,也不定他真动了手脚——你要是真心体恤大行皇帝在天之灵,该好好教养嗣皇帝,好好把大清朝撑起来!”
“奴才……奴才做不到……”静芬哭道。
“混帐!”慈禧动了怒,“我能撑五十年,你就不能撑?你也是姓叶赫那拉的呀!你当初,怎么拿着珍妃的帐子劝谏皇帝的?你和皇帝在瀛台那水边上,都是怎么说的?他是为了你活到现在,他丢下的事儿,你就不管了?”
静芬的哭声噎住了——慈禧耳目众多,万事逃不出她的法眼,原也不在意料之外。只是,静芬回忆自己和光绪的种种过往,从来只有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的,根本没有把自己和光绪的期望连在一起——他丢下那么多事,我真的就不管了么?宪政,他没看到,我也不看了么?
一时,都沉默了,过了好半天,慈禧幽幽道:“除了大行皇帝,还有我呢。我晓得当初把你选进宫来,委屈你了。可是,好歹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同我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两样。我丢下这一大摊子的事,你也不管了么?那我不是白疼你了!”
静芬呆呆的,垂眼看着慈禧的指甲套子慢慢向自己依过来,左手抓住了她的手,右手轻轻拍着,道:“你是好孩子,你不会叫亲爸爸和大行皇帝失望的,是不是?”
静芬没有选择了,对自己,对慈禧,都没有。她狠狠地点了点头。
慈禧道:“好。”又唤李莲英:“摄政王来了么?”
李莲英回说,来了,在外候着。
慈禧道:“叫他进来。”
李莲英应声“喳”即引了载沣到跟前,眼睛还红肿着,是傍晚哭光绪哭的,这时候听慈禧深夜召见,估计是要留遗言了,才叩头,又哭了起来。
慈禧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哭什么?我还没死呢,也未见得就死,招你来不是听你干嚎的。”
载沣不敢忤逆,默然不做声。
慈禧道:“大行皇帝发殡,就在明天,嗣皇帝登基,我有几件事要跟你交代——第一,嗣皇帝登基是承继穆宗皇帝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祧。穆宗皇帝的皇后早已经没了,几个妃子并不太懂事,所以,要以大行皇帝的皇后为皇太后,上什么徽号,你们军机们商议着看。”
载沣急忙点头:“奴才记下了。”
慈禧接着道:“一般朝廷里的事,你先回报皇太后,皇太后没意见,你就做主。大事,非得皇太后懿旨,否则谁说了,也算不得准。”
又是女主当权。载沣心里有些不快,但是也不能违背,说:“奴才记下了。”
慈禧道:“这第二——嗣皇帝太小,你摄政王监国,大可以监国到底——”
“皇太后——”载沣惶恐,这不是叫他落个独揽大权的话柄么!
“怕什么!”慈禧横了他一眼,“嗣皇帝是你自己的儿子,你爷俩的关系,既不是顺治爷和多尔衮,也不是穆宗皇帝和恭亲王,你还能谋你儿子的天下?再说了,不是还有皇太后在吗?我这个太皇太后,也不得就死呢!”
她越是说自己不会就死,反而越是显出一种将死的凄凉。静芬默默坐着,插不上口。
载沣以头碰地,战战兢兢。
“第三——”慈禧缓过口气来,“庆王和袁世凯,心腹大患——”加重了语气的后四个字,戳得载沣一哆嗦。慈禧却转口道:“庆王,毕竟有功,还是自家亲戚。他有八国朋友,咱们动他不得,好好笼络着。而袁世凯——”
静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袁世凯……”慈禧重复着这个名字,有些咬牙切齿,“削了他的兵权,但是北洋新军里,还是他的人。前两天为恐有变,我将北洋军段祺瑞的第六镇全部调出北京,开往深水,把陆军部尚书铁良统辖的第一镇调进来接防。虽然情势所迫,庆王和袁世凯都没再折腾立嗣的事,可是,嗣皇帝一天不登基,一天不亲政——唉,其实只要是袁世凯在一天,这江山就不安稳一天。该怎么做,不要我教你了吧?”
载沣面色惨白的磕着头,静芬的心随着磕头声咚咚地剧烈跳动——杀袁世凯,不错,正是要杀袁世凯,给光绪报仇,为光绪看好大清的江山。
“唉……”慈禧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就要看你们的了……我早该松快松快了……”
疑心这意思是要撒手而去了,载沣和静芬都看向了慈禧。而慈禧还是老样子,只是目光淡淡地瞧着窗户边的玻璃鱼缸,现在里面已经没有鱼了。万事都有到头的一天。
“静芬,你选上秀女,就是光绪十四年的这会儿吧?”她问。
光绪十四年冬十月癸未,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绍寅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襄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庄贤淑,着立为皇后。
静芬想不起来了,记得那个时候在哭,转眼二十年过去,怎么又在哭?
“不和你闲扯了。”慈禧道,“大行皇帝要移灵了,你不在,不成体统,去陪陪他吧,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