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四年十月甲戌,静芬护送大行光绪皇帝回到紫禁城停灵乾清宫,摄政王载沣已经替嗣皇帝发出第一道上谕:尊圣祖母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兼祧母后皇后为皇太后。慈禧得到这份尊荣,阖目长辞。
静芬去行了礼,见众大臣中以袁世凯哭得最凶,她本来心里满怀愁绪,却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任我再是个渺小而懦弱的人,也要斗你一斗!
如此一路发着毒誓回到慈宁宫,脸颊已经被冻僵了,保持着决绝的神气。张兰德见了,吓了一跳,道:“主子,您这是……”
静芬铁青着脸直朝里走,一径到了炕前,即吩咐屏退左右,然后对着张兰德劈头就问:“我要办了袁世凯,你有什么法子?”
张兰德惊得几乎一个跟头栽到地上,瞪圆了眼睛,四下里望望,才凑在静芬跟前,道:“主子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静芬道:“怎么,我是奉了大行太皇太后的遗旨要办他。我是皇太后,摄政王都要听我的,杀一个袁世凯,还不容易?你给我想想,怎么杀!”
张兰德“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好主子,急也没急得像您这样的!就是大行太皇太后当年杀肃顺,也没少费周章啊!”
静芬道:“所以我不是在问你怎么杀么!你说,我把他传进宫来,赏他一杯毒酒,能不能行?这毒药,你能给我弄来么?”
张兰德连连摇头:“主子,这急不来。要是单单下药就能办成,康熙爷花什么工夫擒螯拜?大行太皇太后抓肃顺,不也给包耗子药就了结?这些奸臣,外面的党羽可多着呢!”
静芬听他说自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很是气闷,忽想起西狩的时候,张兰德曾经劝自己到光绪面前说过袁世凯好话,夸奖袁世凯是个大忠臣,不由更加不快了,道:“你推三阻四,听说袁世凯贿赂了庆王很多银子,恐怕,你也拿了吧?”
张兰德“咕咚”一下跪倒:“主子,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奴才对主子一片忠心。奴才当时说出那样的话,也是为了帮主子劝大行皇帝别和袁世凯横着干……现在奴才还是这个意思。袁世凯出卖大行皇帝,还一路升官发财,大行太皇太后也没办得了他。他手下那么多带兵的人,主子杀他一个容易,要是北洋军起来造反怎么办?”
静芬盛怒的头脑渐渐凉了下来:袁世凯是一个连慈禧都没整死的人,凭她静芬一时之间,又怎么能扭转乾坤?果然如慈禧所说,她是压不住的——她原来不仅渺小懦弱,还幼稚得很。后悔当初陪在慈禧身边的时候,没有好好留意她是怎么用人,怎么制人的。
悔之晚矣!她懊恼地问张兰德:“那依你看,究竟要怎么办?大行皇帝多半是他害死的,他在一天,我这心里就……要不找大格格商议商议?”
张兰德连连摇头:“大格格虽然说话有分量,后宫里的妃嫔都敬畏她,但是北洋新军里,谁买她的帐呢?依奴才想,国家大事全赖摄政王,这事情,先怎么杀,后怎么压住其他人,都得看他的——就像主子想毒死袁世凯,外面北洋军,还得摄政王事先都打点好。”
静芬想想,很有道理,因道:“那就快招摄政王来议事。”
“主子这可不行。”张兰德又泼一盆冷水,“这几天都是给大行皇帝和大行太皇太后穿孝,门禁严得很,大家都规规矩矩,心里有鬼的,也不敢这时候闹。主子要是贸然招摄政王来商议杀袁世凯,逼袁世凯一个狗急跳墙,岂不糟糕?无论如何,要等到嗣皇帝登基,名正言顺的,再慢慢商量。”
静芬是恨不得立刻就把袁世凯办了的,可是张兰德说的头头是道,她也清楚急不来,便道:“那嗣皇帝登基是在哪一天?”
张兰德道:“这要看钦天监的了,咱们也急不来。”
“急不来!急不来!”静芬沮丧地抱怨,“都是急不来,我就这么干坐着?”
“奴才可没这意思。”张兰德道,“其实这功夫,主子正可在后宫立威呢——您可已经是皇太后了,今后这宫里,连同奴才,也要管您叫‘老佛爷’了,瑜贵妃她们要是胆敢折腾,主子一句话,就把她们关进冷宫去。”
“她们哪儿折腾了?”静芬道,“大家长年也没几句话,我好好的和她们过不去做什么?”
“奴才只是打个比方啊。”张兰德道,“宫里不规矩的人多着呢——比方说主子问奴才袁世凯贿赂的事,奴才没收,但是奴才知道有人收了。”
静芬立刻精神一振:“谁?”
张兰德揭发,李莲英收受袁世凯贿赂,同时也收受庆王贿赂,庆王当时之所以能派四格格陪慈禧逛花园,完全有赖李莲英从中穿引——而李莲英爱财如命在太监中很是有名,尤其每年织造上的大人进宫要图样,必要通过李莲英,没有银子疏通,图样绝对拿不到。
静芬才听不进织造府有什么苦处,只听到“庆王”“袁世凯”,已经气不打一处来,要了轿子直奔慈禧停灵的皇极殿。
可是到了那里,太监宫女却说,李总管回宁寿宫去了。张兰德即道:“好哇,大行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是怎么待他的,现在守灵他还偷懒!”又对静芬道:“主子,这就去治他!”因引了静芬又上宁寿宫来。
宁寿宫这时间正是黑黢黢的一片,想往日宫女太监打着红纱灯笼在门口迎接,何等眩目,如今,真是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静芬由张兰德扶着向宫里走,只有暖阁微微有些灯光,想来李莲英便在此间,主仆二人即跨了进去。
果如所料,李莲英正侍立在慈禧生前喜爱的山东炕旁,炕桌上翻开一本慈禧万寿节前还在看的书,几样点心一字排开,水烟业已烧好,呈在一旁。静芬怔了怔,就听李莲英说道:“老佛爷,您看书看乏了,奴才给您敲敲?今儿这梅花酥不错,这个师傅是新近从苏州调进宫来的,老佛爷尝尝?要不,还是奴才给您梳梳头吧,篦一篦,人更精神……”
他这样絮絮而语,仿佛慈禧还坐在那炕上一般,有阵风吹过,翻了一页书,直叫张兰德毛骨悚然。而静芬则是想起自己多年来在这里和慈禧闲话,听慈禧训斥,顷刻生死相隔,怎不叫人悲痛万分?日间因为袁世凯而生生忍回去的眼泪,这时就流了下来。
炕前痴痴迷迷的李莲英才也发觉有人进来了,转过身来看了看,木偶一般地给皇太后请安。
静芬一肚子要训斥责问的话,都被眼泪泡软,叫声:“李公公……”没了下文。
李莲英傻愣愣地立着:“李公公……李公公……唉……大行太皇太后叫我小李子,大行皇帝叫我李谙达……如今……如今都是叫李公公,李总管……再也没人……没人……”
这话更是戳到静伤心处了。好不容易用责任和复仇筑起的堤坝,一瞬坍塌,酸楚的感觉直冲上头来,脑袋翁地一声,站也站不住。
张兰德赶忙扶她往炕上坐,边扶还边道:“李总管,你这是说什么呢!太后老佛爷才止住了伤心,你又来招她?不是我做奴才的咒主子,你李总管还嫌同时驾崩了两宫不够,要叫太后老佛爷也陪上么!”
李莲英目光呆滞,根本没听出张兰德话里有刺。静芬也没被此话挑上火来,两腿只是阵阵发虚,但她怎么也不肯坐到炕上去,依旧照慈禧生前的规矩,在椅子上靠了下来。
张兰德即回身骂宫女道:“瞎了眼了么!老佛爷身子不好,快去传御医来!
那宫女恰也在哭呢,被此一喝,语无伦次:“喳……奴才……这……”腿脚却并不移动。
张兰德火了:“你们当老佛爷还是当初做皇后么?还不立规矩?先把你拖去敬事房打死了,看看谁还敢把老佛爷的话当耳旁风!”
“张公公——”李莲英有些看不下去了,“是太后立规矩,还是你张公公立规矩?这是宁寿宫,不是慈宁宫。大行太皇太后尸骨未寒,你在这里大呼小叫,难道她老人家生前亏待过你么!”
“你……”张兰德愤愤,低头求助于静芬。
静芬疲倦地微微摇摇头:“不要传御医了……李公公说的对……这里是宁寿宫,亲爸爸……大行太皇太后才走……你就让我在这儿坐坐……”
“可是主子……咱们是来……”
“放肆!”李莲英喝道,“还说立规矩,你张公公这是哪家的规矩?主子不问你,你也能说话的?谁和你是‘咱们’?”
“我……”张兰德反唇相讥,“那你又凭什么教训我?”
“就凭我脑袋上的二品顶戴!”李莲英“豁”地抓起帽子,狠狠往地上一掼,“我就是不要这顶戴了,不要这脑袋了,也不许人在大行太皇太后的地方撒野!”
雍正时有规定,太监的最高官阶到四品,李莲英却是在光绪二十年赏加了二品顶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一发作,张兰德不敢再嚣张。
“你们……你们都别吵了……”静芬有气无力地说道,“张兰德,你带他们出去,让我在这儿好好儿坐会儿……”
“喳。”张兰德满是不情愿,下死劲瞪了李莲英两眼。
李莲英只当没看到,跟着朝外走。而等到张兰德和众宫女太监都退出门去之后,他“扑通”给静芬跪下了,磕头道:“皇太后,奴才无状,奴才该死……奴才可以不要顶戴,不要脑袋,但是奴才求皇太后给个恩典……”
“你说……”静芬的声音轻得如同蚊子哼哼。
“奴才晓得,大敛之后,大行皇帝和大行太皇太后的梓棺都要移到景山去了……奴才想求皇太后,让奴才再多陪陪老佛爷——您看奴才还不改不了口——奴才想,老佛爷由奴才伺候惯了,到了景山,孤零零的,她会心慌的……奴才,舍不得老佛爷呀!”
一席话,让静芬稍稍收住的泪水再次滚滚而下:她又何尝舍得光绪呢?只是,慈禧和李莲英主仆多年,可谓“相依为命”,而她和光绪——恐怕此刻光绪的魂魄已经和珍妃团聚,她却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报仇的渺茫希望,和一副千钧的社稷重担……从前光绪说为他活着,现在光绪终于去了,她还要为了光绪而活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起来吧。我准了你。或者你陪过去,或者我让他们把亲爸爸的梓棺停在宁寿宫……”
“奴才叩谢皇太后。”不等静芬说完,李莲英已经重重地碰下头去,“奴才愿意陪过去,这宁寿宫,瑾主子已经看上了……奴才不想招人讨厌……”
瑾妃?静芬心里一阵不快,慈禧才去,瑾妃倒已经把宫殿选好了,看她平日不声不响,原来……可是,又怪不得她,光绪也是才走,养心殿里不也已经换上了溥仪?便是静芬自己也搬了慈宁宫,世事更替,就是这样无情。
无情。静芬恍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了,虽然全无质问的心绪,还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李……李谙达……我叫你一声谙达,这句话,是我替大行皇帝问你的——你,和庆王爷,和袁世凯,究竟有什么勾结?”
李莲英一愣:“太后怎么……怎么问这样的话?”
静芬道:“亲爸爸走前,交代我和摄政王的话,你也听到。庆王爷和袁世凯勾结,狼狈为奸,你收他们银子,究竟替他们做什么?”
李莲英没有就回答,抬头看着静芬,片刻,才道:“太后以为,老佛爷讨厌的人,奴才会替他们做什么呢?”
“这……”静芬被堵住了话,想了想,道,“你忠心亲爸爸,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收了他们的钱——张兰德也不会平白冤你吧?”
“哼。”李莲英冷笑了一下,神情仿佛慈禧,“张公公心里有没有想平白冤奴才,奴才不知道。不过,他的确没有冤奴才,奴才是收了庆王爷和袁世凯的银子,而且,和他们走得很近。四格格能亲近老佛爷,也是奴才安排的。”
“你……”
没有给静芬惊讶和发问的机会,李莲英又接着说下去:“但是奴才问心无愧,这都是老佛爷的神机妙算——戏里还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佛爷这一着棋,就是利用四格格,探听庆王爷和袁世凯的动静——庆王爷和袁世凯给奴才的银子奴才还没花呢,奴才求太后恩典,将这些银票都在老佛爷灵前焚化了,奴才不怕人误会,只要老佛爷在天有灵,晓得奴才的忠心奴才死也瞑目!”边说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来,具是百两一张的大票,看来总有千余两,就总管太监六十两的月例来说,这是天大的一笔数目。
静芬愕然,银票都送到她鼻子跟前了,她才连连摇手道:“李谙达,你千万别误会……我年纪轻,没有亲爸爸的见识,怎么知道你是……忍辱负重的……既是亲爸爸的安排,你就收着这银子吧!”
“奴才不要。”李莲英坚持道,“奴才也没几天好活了……进宫五十三年,伺候老佛爷三十二年……奴才求皇太后的恩典,给老佛爷守完灵,就放奴才出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