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斥立威的一件事,成了彻头彻尾的恩典——非但准了李莲英归老,而且他出宫后月例银子照旧,更赐了南花园给他养老。张兰德气恼万分,道:“我的好主子,李莲英是个老狐狸,他说什么,主子就信什么,这将来岂不是人人都能欺到主子头上去了?”
“你又不是没看到。”静芬道,“他对大行太皇太后那么忠心,,那银子他都没收,交我去烧掉。倘若他是个贪财的,至少在大行太皇太后的事上,他不会乱来——没看他方才那表现……唉,何况,大行太皇太后给我和摄政王留话时,他也在,要是他有异心,大行太皇太后能容他?”
张兰德急得直跳脚:“主子,李莲英随便演出戏,掉几滴眼泪,您就信了他,要是将来,咱们抓住了袁世凯,他也给您编故事,掉眼泪,您怎么办?”
静芬愣了愣——袁世凯——冷冷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杀了他。”
有夜枭闻声而起。张兰德打了个冷战——一弯残月正挂在清冷清冷的天上。
不过,正如起初所计议的,袁世凯不是说杀就杀。静芬一日挨一日——十一月辛卯午初初刻,小皇帝溥仪即位于太和殿,以明年为宣统元年,大赦天下。
静芬命张兰德去传话摄政王,大典一结束,立刻来慈宁宫见她——
大凡皇帝登极,多在国丧时期,所以,一切从简,无非升殿受贺而已,再接下来,只是为大行皇帝上尊谥,为大行太皇太后上尊谥,以及为皇太后及诸位太妃上徽号,两个时辰绰绰有余。
是以,静芬由申正开始盯着自鸣钟等,但一直等到了酉时,才见摄政王载沣一脸倒霉相地进来了。
张兰德在静芬耳边悄悄说道:“摄政王今天出了洋相,在大典上直说‘快完了,快完了’,宫里都议论开了。”
静芬没心理会,只叫载沣坐,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大行太皇太后吩咐我们做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大冷的天气,载沣一个劲儿淌汗,用帕子擦了又擦,结巴道:“奴才……奴才……请皇太后指示。”
盼了二十来天,盼来一句叫她“指示”,静芬不由哑然,窝火地看了张兰德一眼。张兰德忙搭讪道:“老佛爷莫动气。摄政王这些日子忙着丧葬的事,辛苦得很,老佛爷再着急,也要容他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商量商量,那摄政王也不是三头六臂的呀!”
静芬想想,这话的确有理,可是,她又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因道:“摄政王以为哪些亲贵大臣对皇帝忠心,堪当大任的,不妨现在就请他们来。”
“这……这……这……”载沣淌汗淌得更厉害了,帕子已经揉成了一团,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苦苦思索了半晌,哼哼唧唧地回答道:“奴才以为……除当日聆听大行太皇太后遗命的人外,都不可信——若是可信,大行太皇太后必定会一同召见,何故只招见皇太后和奴才呢?”
这倒是一条,静芬想,只是当时一共四个人,李莲英要归老,大格格管不了外面,就只剩自己和摄政王,要拿什么来对付北洋新军?更何况自己,终究不过是个有心无力的人罢了。
“不过……”载沣似乎从那“快完了”的尴尬中恢复过来了,话锋一转,“奴才以为,大行太皇太后说的有一句话,很是重要——她老人家说,庆王有八国朋友,动不得,要好好笼络。奴才看,庆王向日之所以要和袁世凯狼狈为奸,无非是想借袁世凯之力扶载振为皇帝,而他好独揽大权。目下,袁世凯要帮他揽大权,除非起兵造反,那是冒天下之大不讳,乃是下下策。倘若皇太后乘此机会卖庆王一个人情,给他个足够能动心的恩典,他自然就站到皇太后这一边来了。”
静芬道:“什么恩典?”
“亲王世袭罔替。”载沣答道,“就是……铁帽子王。”
铁帽子王,这个恩典是够大——早先都是开国功臣,后来有怡亲王“公尔忘私,视国如家”,穆宗时,恭忠亲王议政有功,得此殊荣——庆王已经是领衔军机,这样加封,是到了顶了。“不过——”静芬稍稍有些担心,“庆王爷本来有异心,不怕他当了铁帽子王,更嚣张?”
“怕。”载沣道,“但是朝廷里怕他嚣张的,并非只有皇太后和奴才。比方说镇国公一党,就和庆王不和。依奴才的愚见,加封庆王的同时,要加封镇国公一党的人。那边的人爵位都不高,加个一两级,庆王也不会在意——何况镇国公是皇太后的亲姐夫——镇国公一党人多,各个衙门里都有,皇太后给他们恩典,他们自然个个对皇太后感恩戴德,同时又能牵制庆王……”
“你的意思?”静芬听得有些糊涂了。
“就是两边讨好。”载沣回答,“好比一边是个诸葛亮,另一边是三个臭皮匠,两边都收归我用,不愁扳不倒袁世凯。”
这倒不失为一条妙计,静芬心中暗暗赞叹,即点头道:“那么,就按你说的办,庆王爷赐亲王世袭,镇国公那边要挑出什么人来封,就由你看吧。”
载沣应道:“喳——”
左右再议无用,静芬就让他跪安了,到次日,果然拟了份名单来,提出贝勒载洵、载涛加郡王爵——不过,在末尾还有一条,乃是“皇太后父公桂祥,食双俸”。静芬不禁一愕:阿玛,已是遥远又陌生的一个人了。当初究竟是怀了怎样的打算,把她送到宫里来了,从此以后,见了面是君臣之礼,没一句多的话……也许是自己心里一直对他存着怨恨,二十年来,也显得太过不孝了吧!
宣旨加恩,在十一月戊申日。荣寿大公主听到消息后,进宫来见静芬,道:“这的确是个渔翁得利的法子,但是,摄政王不是大行太皇太后,真能玩得转两边的人?不要引火上身才是。”
静芬道:“应该不会吧。摄政王也是个极有计谋的人,能不能替大行皇帝报仇,替大清朝铲除袁世凯,可就都要靠摄政王了。”
荣寿大公主沉默了片刻,道:“不是倚老卖老,摄政王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是一个遇事镇定的人。万一局面混乱起来,他就跟着慌了——想想那天登极大典他出的洋相就知道。所以,奉劝皇太后还是多做几手准备,万一此路不通,还有别的法子。”
静芬被她这一说,心里便没有起初笃定了,问道:“那……大格格有什么法子?”
荣寿大公主道:“我一时也想不出好法子,但是总想这皇帝身边没人保护着不行。倘若设立一支禁卫军,万一有人造反,也不至于立刻为人所迫。”
静芬道:“这很有道理。我这就下懿旨叫领侍卫内大臣去办——”
“千万不要——”荣寿大公主打断道,“领侍卫内大臣一轮班,谁晓得会落在什么人手里?摄政王有句话说的对,这事儿,除了听大行太皇太后遗命的人,其他没一个可信的。”
“哦……”静芬道,“那你的意思,是叫摄政王来办?”
“不错。”荣寿大公主道,“不仅队伍将来要由他直接统领,现在,人得要他挑,兵也要他练,容不得外人插手。”
静芬点点头,算是记下了,又道:“只是摄政王日理万机,再要他亲自做这些,不会太劳碌?”
“这有什么?”荣寿大公主道,“皇帝是他的儿子,大行太皇太后要他摄政到底,他不管,谁还管?难道要你孤儿寡母的出来练兵?”
静芬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幼稚可笑,红了脸,扯开话题道:“大格格还有什么好法子,都说来听听。”
荣寿大公主说开了头,就不似先前谦逊了,往炕桌上一倚,全然慈禧的派头,道:“另一件极紧要的,就是钱——大行太皇太后在时,就叨念这毛病很多次了。管是皇帝要办什么,地方上就今天张三哭穷,明天李四哭穷,一个两个的都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这么着下去,朝廷还能办什么呀?所以,新皇登基,正好可以借新政杀杀这些督抚的锐气,先把该收的银子收上来再说。”
“可是……”静芬有些犹豫,“我看折子上说福建龙溪、南靖等县都发水灾,要是一味地向地方上要钱,这些灾区怎么办?”
“这是两码子事儿!”荣寿大公主解释道,“灾区要朝廷发帑银赈济,这帑银哪里来的,还不是地方上来的?大家都不交钱给朝廷,朝廷哪里来聚宝盆变银子?”
“说……说的极是……”静芬红着脸称赞——她倒后悔当初没直接找荣寿大公主商量了,毕竟是慈禧身边的红人,又是恭忠亲王的女儿,非同一般。
两人正说话,外面报,摄政王到了。静芬传见,便有载沣满面气愤地走了进来,请了安,也不起身,就道:“奴才这差使真是办不下去了!”
静芬一愣,望望荣寿大公主,道:“摄政王怎么好好儿的,突然说起这话来?”
载沣道:“壬寅日议了摄政王礼节总目,皇太后着奴才在中海迤西集灵囿建府,奴才图样都还没画,外面都已经传得满成风雨,说奴才的府邸僭越礼制,还有人说,奴才要自封为太上皇……”
“这……这是造谣……”静芬道,“摄政王何必当真呢?”
载沣道:“奴才是可以不当真,但是那造谣太过离谱,居然说奴才当上摄政王是袁世凯出的力,而现在要保奴才做太上皇的,又是他,这叫镇国公的人听到了,岂不是以为……咳,这条离间之计,实在狠毒!”
“这……”静芬没主意,望着荣寿大公主。
荣寿大公主道:“狠是狠了点儿,反正造这谣言的,也不外乎三方——袁世凯,他拖了摄政王下水,造起反来好办事;庆王,逼得咱们和镇国公一伙反目,就得受他左右;镇国公,这谣言一起,倘若摄政王想辟谣,必然要多多照应他们……”
“可究竟是三方中的哪一方?”静芬问,“朝廷里,也就这三方啊!”
荣寿大公主道:“谁知道?或许是其中一方,或许两方勾结,即使三方不约而同也有可能。”
“那……不是朝廷上下,都来欺负孤儿寡母么?”静芬焦急道,“摄政王,快把这事情秘密地查一查,是谁造谣,一定要把他办了!”
查——谁不知道要把幕后人揪出来呀!载沣想,一时半会儿的,要是能查出来,他何必来这里发牢骚?
“不用查。”荣寿大公主道,“这种事情,根本查不出来——造谣的人自己不会承认,传谣言的人,也不会承认,就是听谣言的人,你去问他,难道他还跟你说‘摄政王,我是早听说了,但是我不知道是谁传的’,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么?”
载沣和静芬都愣了:“大格格的意思,就这样算了?”
“凉着吧。”荣寿大公主道,“咱们越查越显得咱们心虚。顶好当作没听见,叫外面那三家相互猜忌去。自己可不能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