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在毓庆宫里面的那间放“毛凳儿”的屋子里,“唱”完了,“败了火”,那边厢,岑春煊也奉诏赶往四川。
没多久,端方、瑞澂上奏,湖北境内粤汉、川汉铁路改归国有,取消商办公司,议定接收路股办法,朝廷把他俩大大嘉奖了一番,又在夸赞众绅士“深明大义”的同时,叫端方去成都“助剿”。
对此,载沣和盛宣怀等向静芬所做出的解释是:四川乡民受人蛊惑,窝藏包庇革命党,并暗中接济,剿匪一事暂时受挫,不过,只要端军入川,立可迎刃而解。
静芬一则为溥仪越来越不可理喻的焦躁而焦头烂额,二则得到荣寿大公主病重的消息,哪里有心思管四川剿匪,听到可以“迎刃而解”,自然不再多问。
只是北京的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端军方才离开武昌,即后院失火,有革命党作乱,幸亏发觉得及时,当天就逮捕三十二人,并诛刘汝夔等三人,才没有酿成大祸。瑞澂对自己办事之效率很是得意,电奏朝廷,北京方面自然“诏嘉其弭患初萌,定乱俄顷,命就擒获诸人严鞫,并缉逃亡。”
可是瑞澂只得意了一晚上,次日,暨八月乙卯,武昌新军变附于革命党,仅用了一夜的时间,武昌城陷。
静芬其时正在荣寿大公主的病榻旁,张兰德把消息一报,荣寿大公主登时闭过气去。静芬先还有些慌,可是想想这两年来,革命党造反,终究没有成过大气候,一个武昌城又不是北京城,怕什么。
但是等她一回慈宁宫,见载沣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正在门前打转,一瞧见她的轿子到了,即急匆匆迎上来说道:“皇太后,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静芬下了轿子,道:“怎么不好了?湖北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派谁去讨伐?”
载沣道:“就是为了这事——派谁都好,千万不能听庆王的,他要保袁世凯出山。”
静芬一惊,更加恼火起来,道:“革命党造反,庆王要保袁世凯,这是还嫌造反的人不够多么?”
载沣道:“庆王反正从来就没安什么好心。当初不该按孝钦太后的遗命笼络他的,早该把他削爵抄家,也省得后来许多麻烦。”
早该!静芬想着,“早该”的事情太多了——早该当初就一意孤行,在军机处里把袁世凯定了死罪,处了极刑。或者更早些的“早该”……说不定光绪都还能活着!
“庆王恐怕不一会儿就要进宫来了。”载沣道,“皇太后要不就别见他,要不,想个什么法子把他打发了吧。”
静芬“恩”了一声,心想庆王资格老,能说会道,自己当然最好还是不见他。又问:“我不见他,你自派人去湖北讨伐乱党,他不会从中作梗吧?”
载沣道:“奴才打算派陆军大臣廕昌,名正言顺,立刻就发上谕——皇太后不如叫庆王在慈宁宫空等,到他发觉的时候,上谕已发,他也没辙。”
静芬说,好,当即命令轿子回荣寿大公主养病的乐寿堂去,吩咐张兰德回慈宁宫去挡庆王的驾,载沣则急急出去办事了。
乐寿堂里,荣寿大公主已清醒了过来,见静芬去而复返,道:“皇太后怎么又来了?这样是要折了奴才的福。”
静芬道:“大格格别这么说。”当下把载沣的话转述了一遍。
荣寿大公主听罢,淡淡地笑了笑:“载沣啊,他在别的事上,都优柔得很,惟独杀袁世凯给德宗皇帝报仇,他怎么也忘不了。”
静芬道:“这谁忘得了呢?德宗皇帝他……他……终归是袁世凯害的。”
荣寿大公主既不附和也不反对,道:“有本事害皇帝的人,多半自己想做皇帝了——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做皇帝的本事,有本事,还不一定有做皇帝的命——当时那个大阿哥,就是没本事的,现在要看看袁世凯有没有这个命。”
静芬道:“我可不管他有没有这个命,德宗皇帝和孝钦太后把这江山交到我的手里,我非替皇帝看好了江山不可。”
荣寿大公主道:“皇太后的这份心,老佛爷在天上看着呢——我这说的是,看好皇帝的江山,不是和袁世凯一个人斗。革命党这么猖狂,四川那边又闹成这样,与其让袁世凯和革命党串通起来和朝廷作对,还不如把他请回来,让他打革命党,打完了,打垮了,照旧开缺他。”
静芬心里老大的不愿意,碍着对荣寿大公主一向睿智的佩服,才没表露出来,只问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当真用了他,再要开缺他,谈何容易?”
荣寿大公主道:“这又不是没有先例的——皇太后就看看我阿玛,恭忠亲王,他老人家一辈子五上四下,一忽而位极人臣,一忽而一抹到底……我说句不忠不孝的话,他老人家,就是有皇帝的本事,没当皇帝的命。”
静芬对恭忠亲王没什么印象。他死在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壬辰,辍朝五日,素服十五日,临邸赐奠。那时候,静芬只忙着把新政的事都传进颐和园去。
荣寿大公主道:“阿玛在朝,兴办洋务,当时洋务最能救国。现今看来,叛乱四起,非军政不能救国,非军政不能保立宪。大清能言军政者,大约,只有袁世凯吧。皇太后若能用袁世凯,似当年孝钦太后用恭王,让其身居宰相之高位,又处处受掣肘,同光可中兴,宣统亦可中兴啊!”
她又接着往下说,依稀讲的是,如若想牵制袁世凯,该用什么人,悲叹满朝文武,武官怕死,文官贪财,亲贵只懂得拉帮结派,相互倾轧……
不过静芬就没有听进去了——她还是极不情愿的,没料到自己躲庆王举荐袁世凯,居然躲来了荣寿大公主举荐袁世凯。何必要考虑如何牵制袁世凯呢?她想,这个奸臣,是怎么也不会再用的。满朝的文武中,固然有许多庆王的党羽,但是终究还有摄政王和他的兄弟们呢,即使再纨绔,毕竟是光绪的亲兄弟有忠心在,还有皇帝,总是名正言顺的……更有禁卫军,巡警——袁世凯都开缺这么久了,巡警总不会还听他的吧?
她越想就越觉得有把握,拳头都不由自主握了起来,咬着嘴唇,暗暗点头。
“皇太后?”荣寿大公主盯着她,“听着么?”
“听着呢。”静芬道,看看案上的自鸣钟,夜倒已经深了——想想庆王也该盯不住了吧?因道:“大格格养着吧,我回去了。”
荣寿大公主静静地望着她,叹了口气:“多谢皇太后来看望奴才……”
静芬微微笑了笑,又安慰了几句,起身出门而去。
她回到慈宁宫,果然不见庆王的踪影——张兰德说,庆王压根儿就没来。静芬倦了,没心思多想,等次日见载沣一问,原来庆王称不朝,在家里呆着呢。
载沣道:“庆王一有不满,就说有病,要闹归老,这一次,正好借此机会把他开缺了,等革命党的事一平,便将庆王和袁世凯打个永不翻身。”接着,向静芬报告了讨伐叛军的事——是廕昌督师,湖北军和援军都由他节制,他已派冯国璋和段祺瑞率领北洋军两镇南下,另派了萨镇冰率兵舰,程允和率水师,前往支援。
静芬点头道,“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你们兄弟看着就好。”
载沣道:“皇太后放心,革命党终究不过是乌合之众,凭我新陆军三十六镇……”才说着,想起三十六镇实际只编制了二十六镇,而武昌造反的即是第八镇第二十一协,急忙就改口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剿灭革命党,指日可待。”
静芬对兵制一窍不通,听不出毛病,道:“终究只要让皇帝的江山坐稳了,宪政实施了,不负孝钦太后和德宗皇帝临终托付。”
载沣垂首道:“一定,一定。”
这时候冬日的太阳懒懒地照在慈宁宫的门前,远处依稀可以看见一大队太监簇拥着下学的溥仪来给皇太后请安了。静芬即想起了溥仪的种种劣迹,道:“皇帝不喜欢读书,摄政王该多去书房督促督促他。”
载沣闻言抬头向外望望,也看到皇帝了,不过更看到那队人马后面慌里慌张跑来三“红顶子”,撞乱了皇帝的仪仗也顾不得,低着头直往慈宁宫冲,脑袋后面的花翎颤巍巍地,颇有“夹着尾巴逃跑”的感觉。他不由站起身来。
静芬也注意到了——是载洵、载涛兄弟,还有毓朗。溥仪瞧着,玩心大起,跟着撒腿就跑,后面太监叫万岁爷的,叫老祖宗的,乱成一团。
载洵等人摔进门来,连礼也不行,直冲着载沣就嚷道:“五哥,汉阳丢了,汉口就快守不住了!”
“什……什么?”载沣煞白着脸,“不是昨儿还在武昌么?怎么才一晚上……就……”
载涛道:“汉阳是昨儿夜里丢的,刚才才有电报来,铁厂,兵工厂,全没了!”
载洵跟着道:“汉口还在打着呢,电报里说,再没援军,就支持不住了。”
“援军哪有这么快的?”毓朗道,“二十一混成协估计全叛变了——京汉铁路被他们占了,援军飞也飞不过去呀!”
“能飞!能飞!”溥仪笑嘻嘻在边上插嘴道,“朕有天兵天将,能飞!”
静芬见众大臣的模样,自己早就吓得傻了眼,听溥仪童言无忌,又气又急,大喝道:“皇帝!”
溥仪一愣,撇着嘴。张兰德连忙上前道:“万岁爷,奴才跟万岁爷出去玩骑马吧……这边摄政王和皇太后要商量打乱党呢!”
“打乱党嘛!”溥仪道,“朕说的也是打乱党,朕是天子,朕要天兵天将把乱党都抓来,朕打他们的屁股!”
“皇帝!”静芬厉声喝道——外面都闹成了什么样子,宫里的皇帝居然是一个懵懂顽童。“还不快把皇帝带走?”
“喳——”一众太监连滚带爬。
“哇——”溥仪号啕起来,“我不要关黑屋子!我不要关黑屋子啊!我要天兵天将——”
所有人都是百般滋味在心头,没功夫理会他。而偏偏这个时候,民政部的徐世昌气喘吁吁地跨进门来,匆匆给静芬一跪,即将一封电报交到载沣手里,道:“王爷,汉口失守,武昌叛军拥二十一混成协统领黎元洪做都督,成立军政府,扬言要北伐。”
载沣“砰”地跌坐回椅子里。静芬亦是觉得眼前一黑。
“北……北伐?”她胸闷气短,“这是……这是要打上北京来么?不会真打来吧?要不要……我带了皇帝去热河?”
“太后不必惊慌。”徐世昌道,“一时乱党要招兵买马,也没那么快。只要援军赶得及时……不过,据奴才做闻,廕昌大人差遣不动冯国璋和段祺瑞。那冯国璋得了命令,回说要稍加整顿,实际却连夜坐火车往洹上村去了。”
“洹上村?”静芬道,“洹上村是个什么地方?”
“袁世凯!”载沣咬牙切齿地一捶桌子,“就是袁世凯这个老贼隐居垂钓的地方。好个冯国璋,简直反了!”
徐世昌道:“这当儿,要是冯国璋和段祺瑞也造反,可就麻烦了。摄政王该赶紧另派他人!”
“正是!”载沣说了句废话,接着眼睛盯住了载洵。
“我?”载洵连连摇头,“我不行,我是海军大臣,这北洋军,我怎么会带?海军,不是已经去了一个萨镇冰么?京里总要留个人,他有事,这里好歹也留个照应……”
他话没说完,载沣的目光已经移到了毓朗的脸上。
毓朗慌忙退后了两步,道:“我是专司训练禁卫军的……北洋那里,我也没一个熟识的人,只怕指使不来……”
“老七?”载沣直接喊载涛。
“五哥,我更不行了!”载涛道,“我不是怕死,但是禁卫军是我统领的,这时候革命党阴谋北伐,以他们那种阴险卑鄙的性子,肯定在京里也安插了刺客,这会儿,我必须率禁卫军死守京畿呀!”
这条理由还稍微像个样儿!
“奴才是多年不理军务啊!”徐世昌道,“否则奴才倒是愿意率领一镇,为皇上、皇太后平定乱党。”
“胡话!”外面一声怒斥,载泽也进来了,“海军大臣,军咨大臣,巡警的顶头上司,到国难当头的时候,一个两个都不敢冲锋陷阵——你们不去,摄政王去!摄政王身兼统率陆海军大元帅,代皇帝亲征,还怕杀不了几个革命党?”
是啊,御驾亲征!静芬眼前一亮——历朝平乱,不是向来如此么?
载沣又如何不晓得这一点?推是推不掉的,他只有哼哼道:“好……我去就我去……”
“不行!”徐世昌道,“摄政王去,还不如奴才去——此次湖北之乱,皆由新兵倡起,武器精良,又深谙兵法,决非一般草寇,摄政王没有领过兵,万不可以千金之躯,亲蹈虎狼之穴……万岁爷尚在冲龄,国家有赖摄政王啊!”
“那……”载沣急道,“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究竟……”
“袁世凯。”又是门外传来的声音,静芬躲得了昨天,躲不了今天,庆王奕劻走了进来。“袁世凯。”他说,“除非袁世凯,要不然谁也管不了北洋军。”
“不行!”静芬只这一句话还是有些中气的,“不能袁世凯!用了他,大清朝就完了!”
“不用他,恐怕大清朝完得更快吧!”奕劻提高了声音。
“不能用!”静芬微微颤抖,环视载洵、载涛、毓朗、载泽、徐世昌还有载沣。“不能用!”她说。
“事到如今……”载洵嗫嚅。
“也只好请袁世凯……”载涛接上。
“请袁世凯出山!”毓朗一挥拳头。
“好!”奕劻道,“就发上谕,命袁世凯湖广总督,让他剿匪!”
不行啊!不行啊!静芬还喊着,全然没发觉自己只张嘴,没声音——奕劻领着载涛等人都出去了,剩下载泽,满面不知什么表情;而载沣,颓然坐着,眼睛里竟似要滚下泪来。
袁世凯……好不容易才扫地出门的袁世凯……静芬怔怔的……袁世凯又要回来了!
大格格!她忽然想起来了——大格格昨天怎么说的?还有什么人,能节制袁世凯的?
“快!快!”静芬吩咐张兰德道,“快备轿子!上大格格那儿去!”
“主子……”张兰德扑通跪下,“方才乐寿堂有人来报……奴才见主子议事,没敢和主子说……大格格……已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