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窃书女子2025-11-11 09:445,641

  就这样,宣统二年在举国上下风风火火的剪辫子运动里过尽了。

  宣统三年到来,宪政按部就班地慢慢筹备——

  正月乙丑,除非刑。凡遣、流以下罪,毋用刑讯。二月庚午朔民政部上编订户籍法;己丑,外务部上勋章赠赏章程。命度支部右侍郎陈邦瑞、学部右侍郎李家驹、民政部左参议汪荣宝协纂宪法。

  三月,有些小小波折——先有革命党人以药弹击杀署广州将军孚琦,后来又有革命党人黄兴率其党于广州焚总督衙署,不过,很快平定了。

  四月里办的事最多——戊寅,诏改立责任内阁。颁内阁官制。授庆亲王奕劻为内阁总理大臣,大学士那桐、徐世昌俱为协理大臣。以梁敦彦为外务大臣,善耆为民政大臣,载泽为度支大臣,唐景崇为学务大臣,廕昌为陆军大臣,载洵为海军大臣,绍昌为司法大臣,溥伦为农工商大臣,盛宣怀为邮传大臣,寿耆为理籓大臣。复命内阁总、协理大臣俱为国务大臣,内阁总理大臣、协理大臣均充宪政编查馆大臣,庆亲王奕劻仍管理外务部。置弼德院,以陆润庠为院长,荣庆副之。罢旧内阁、办理军机处及会议政务处。裁内阁学士以下官。置军谘府,以贝勒载涛、毓朗俱为军谘大臣,命订府官制。赵尔巽会陈夔龙、张人骏、瑞澂、李经羲与宪政编查馆大臣商订外省官制。

  这于静芬,不啻一丝“立宪的曙光”,等啊等的,终于到来了。她探问朝会的消息,便更加积极。

  载沣自上次训斥之后,遇事不敢再瞒,朝会上凡有争论者,他总一一恭请静芬裁夺。

  这日,便有封给事中石长信的折子,洋洋洒洒一篇大论,送来了慈宁宫。更有庆亲王、镇国公、盛宣怀等一干大臣打到了静芬面前。

  那折子上“……在德、奥、法、日本、墨西哥诸国,其铁路均归国有……今我粤汉直贯桂滇,川汉远控西藏,实为国家应有两大幹路,万一有事,缓急可恃……”云云,静芬细细看了半晌,也不能完全明白,问载沣道:“这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载沣支支吾吾的未及回答,盛宣怀已经抢先说道:“回皇太后的话,这是建议朝廷将铁路收为国有。”

  静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这铁路,难道不是国有的么?”

  有几个大臣几乎笑了出来,极力忍住,依旧是盛宣怀回话道:“大清铁路始建于光绪三年,筹款有官帑,有洋债,有民股。修路有官办,有商办,有官督商办。后来渐渐是商办了,所以,出资的士绅商家,即是铁路的所有者。”

  静芬道:“哦,既然德宗皇帝在时就商办,现在为什么突然要改国有?”

  盛宣怀道:“皇太后有所不知,这商办铁路,弊端极大。首先,修筑铁路耗资巨大,民股根本无法筹集。据邮传部查勘各地自办铁路实况所报,川汉、西潼、洛潼、江西、安徽合计估算资金应为七千二百万两,而实际只筹措一千三百一十万两。

  静芬惊道:“那样严重?”

  盛宣怀道:“不止,办铁路的商家士绅,任人唯亲,中饱私囊。那川汉铁路,自商办以来,已有数载,集款不足一成,又层层亏空,挪用银钱二百万两之多,若如此继续下去,纵有百年时间,亦不能完成。可谓,后路未修,前路已坏,前款不敷逐年路工之用,后款不敷股东付息之用,款尽路绝,民穷财困。”

  静芬道:“这样说来,倒是该先办了那些贪官污吏吧?”

  盛宣怀道:“皇太后明鉴,那些都是士绅、商贾,不是官吏,否则还真好办了。所以,才该收铁路归国有,由朝廷管理……”

  “朝廷管理就没贪污了么?”旁边奕劻冷笑道——他言下之意,盛宣怀家财万贯,妻妾成群,这还不是从做官上得来的?

  盛宣怀也不示弱,跟着冷冷一笑,道:“贪污的有,受贿的也有,不能说因为有人贪污,有人受贿,就不要朝廷办事了吧?”

  奕劻愣了愣——他权倾朝野,上门送礼人当然络绎不绝——把矛头指向载泽,道:“哼,那就算要收铁路为国有,你问问镇国公度支部里有没有那么银子给你花!”

  载泽从来和他不对眼,头一扬,道:“度支部里纵然没有余银,难道不能向外国银行贷款么?从前又不是没借过,也不是还不出,怕什么?

  奕劻哼了一声:“你和洋人交道打得多,还是我和洋人交道打得多?庚子那会儿,我和李中堂见洋人时,你倒不晓得在哪儿!”

  载泽刚要发作,奕劻又接着说道:“皇太后,故李中堂有句话,说‘铁路之设,关于国计、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者,其利甚溥。而借用洋债,外人于铁路把持侵占,与妨害国用诸端,亦不可不防。’从前所借各国修路之款,大率资金十予其九,息金二十而取其一;以路为质,或并及附路之产物。付息、还本、赎路,咸有定程,而还本、赎路未及其时,且勿许。洋人诡计多端,奴才最是了解,其所以借款于我修路,实为借铁路侵略我大清而已!奴才以为,外债,万不可借!”

  “王爷所说,不无道理。”盛宣怀冷冷道,“但是张之洞中堂在时和四国银行签的合同就已与光绪年间的那借款大有不同,王爷怎一口咬定,所有借款都是‘以路为质’呢?借款一事,在商言商,即是一纸合同,究竟息金多少,条件几何,恐怕不同的商人来谈,结果都是不同的吧!”

  奕劻听出话中有刺,反驳又反驳不了,气得把袖子一甩,道:“好,你有本事,你去谈就是了——你都谈了二十年了,我倒看你还谈出什么结果来!”

  静芬见他们争论不休,自己又听得懵懵懂懂的,望了望载沣,道:“摄政王今儿来,究竟是要我参与什么意见呀?”

  载沣被盛宣怀等人公然无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结结巴巴答道:“是想皇太后裁夺,究竟要不要收铁路为国有。”

  “原是这样!”静芬道,“我听着铁路国有,好处这么多,那就国有吧。”

  载沣道:“喳……这外国银行的债,借是不借?外国工程师,请是不请呢?”

  “这个……”静芬想了想,“德宗皇帝在时,说洋人的技术很是高明,摄政王看着该请,那就请吧。银子方面,度支部的钱多用做立宪之用,修铁路,借就借吧。”

  载沣应道:“喳。”

  诏曰:“中国幅员广袤,边疆辽远,必有纵横四境诸大幹路,方足以利行政而握中枢。从前规画未善,致路政错乱纷歧,不分枝幹,不量民力,一纸呈请,辄准商办。乃数载以来,粤则收股及半,造路无多。川则倒帐甚钜,参追无着。湘、鄂则开局多年,徒供坐耗。循是不已,恐旷日弥久,民累愈深,上下交受其害。应请定幹路均归国有,枝路任民自为。晓谕人民,宣统三年以前各省分设公司集股商办之幹路,应即由国家收回。亟图修筑,悉废以前批准之案。”

  四月戊子,起端方以侍郎候补,充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

  四月庚寅,盛宣怀与英德法美四国银行缔结借款契约成,果然如他事先向庆王“示威”时所说的,条件“优厚”,不要说和光绪年间那些押路借款的天差地别,即使和张之洞先前签的比起来,盛宣怀的也要好得多——条约言,德、法、英、美四国银行借款一千万英镑,年利息为五厘。用于建造一千八百华里的铁路以及车辆设备,铁路将三年内完工,贷款则须在四十年内还清。此铁路建造与管理权归中方所有,并由中方自行选派三名洋人总工程师,总工程师听命于中方督办大臣。一切分歧,由中国邮传部作最终裁决,对此裁决,不得提出异议。此外,对所使用铁轨和其他材料也有约定,终是以鼓励中方工艺为先,非得从外国进口的,当以招标形式……如此这般,盛宣怀称自己“磋商数月,会晤将及二十次,辩论不止数万言。于原约稍可力争者,舌敝唇焦,始得挽回数事。实已无可再争。”

  这功绩报到静芬跟前,静芬横看竖看,总是看不出名堂来,便对载沣道:“既然办得这样好,铁路的事就这样继续办下去吧,不用总来和我说。我也不明白的——立宪的事,倒是要加紧呢。”

  她说了这样的话,载沣果然不再把铁路的事报上来了——那开始的“群情汹惧,哗噪异常”自然压住了;就是后来的四川绅民罗纶等二千四百余人让王人文上奏,疾呼:“中国将步印度之后尘”,“外人占人干路,扼我财权,足召亡国之祸”,这些,也没报;至于学生闹事,高呼“路亡国亡”的,闹太大了,不敢报。

  然而事情到了七月里,再也压不住——七月壬申,四川将军玉昆,总督赵尔丰直至司道各官等均联名电奏,以现在四川民气甚固,事机危迫万状,恳求曲顾大局,准予暂归商办,以免激生意外。不久,又发出第二次联名电奏。七月壬午,四川乱作,赵尔丰执谘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保路同志会长邓孝可、股东会长颜楷、张澜及胡嵘、江三乘、叶秉诚、王铭新九人。同志会聚众围总督署,击之始散。

  既成血案,不能不报。载沣来了。

  然而他之前,奕劻已经到了,他之后,盛宣怀和载泽也拖了肃亲王善耆一齐到了。

  静芬坐着,手里擎了一纸电报,质问载沣道:“这些事情,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川民请愿,为什么开枪伤人?”

  载沣见奕劻幸灾乐祸地冷笑,咬了咬牙道:“川民并非请愿,是受乱党煽动,聚众围攻总督署,劝阻无效,鸣枪示警……”

  “摄政王!”静芬厉声打断,“你还要欺瞒我到几时?赵尔丰的电报上分明说,川民抱着德宗皇帝的灵位,去总督署请愿,总督他们被你下的命令所压,拒不接受暂时商办,竟向川民放抢……血流成河……”

  载沣冷汗涔涔而下,嗫嚅道:“这个……川民对朝廷铁路国有之策多有误解,前已苦劝多时,并无效用。可恶那王人文还带头闹事,这才换了赵尔丰……未料他居然做出这等事来……奴才这就把他革职查办。”

  “你倒怪赵尔丰了!”静芬道,“他电报里分明说,他到任之前,成都已经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他到任后,看满街都供奉着德宗皇帝的牌位……他两次电奏你,你为什么不理会?”

  载沣两年下来,也知道这位皇太后,只要是和光绪沾上边儿的事,绝对动不得。这时,只恨奕劻把赵尔丰的电报呈到慈宁宫,更恨载泽和盛宣怀办这事时硬是扯上自己,如今骑虎难下。

  静芬讲起光绪,也有些激动了:“四川铁路商办,是德宗皇帝恩准的,德宗皇帝这才去了多一会子?川民还没忘记他,你这个做弟弟的倒先忘记了么?”

  这完全是“不是理的理”,载沣只是点头,不敢说话。

  静芬即道:“要叫我说,不如四川的铁路,特准商办……”

  “皇太后万万不可!”盛宣怀插话道,“恩准了四川,湖北也说要商办,再恩准湖北,广东也说要商办,如此一来,谈何国有?”

  “这……”静芬望了望奕劻。

  奕劻道:“盛宣怀,你说话不要太嚣张。王人文的电奏里,参你欺君误国,可是指明道姓的,你居然让摄政王帮你欺瞒,罪加一等!”

  黑锅一下子甩到了盛宣怀的背上,载沣倍感轻松,说话的语调也恢复了,对盛宣怀道:“要不,愿意官办的,就官办,不愿意的,就商办,两全其美?”

  “绝对不行!”盛宣怀态度强硬,额头青筋暴露,“铁路国有利国利民,官府知之,商绅知之,学生更该知之,明知有利,还反对铁路国有,是为无理取闹!对于无理者让步,朝廷威信何在?将来,又谈何立宪?”

  立宪二字出口,立刻将静芬震住,盯着盛宣怀严肃的面孔愣了半晌,又看看载沣、奕劻、载泽,直看到善耆。

  每个人都脊背凉飕飕的,知道怎么答话,都是错。善耆勉强开口道:“杏荪,我听这川民闹事,开始不过是是要朝廷代偿四川商路公司的三百万亏空……现在能不能想办法把三百万先凑出来,安抚一下?”

  “这怎么行?”盛宣怀道,“朝廷怎么能把从全国百姓手里聚集到国库的血汗钱,用于补偿商办公司自己亏空所闹下的欠款?”

  的确不能。于是善耆也不吭气了。所有人面面相觑。慈宁宫里弥散着一种古怪的紧张气氛。

  “万岁爷来了!”外面有太监报道——接着,就见溥仪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嚷嚷道:“平身!平身!读书一点儿也不好玩,皇额娘,朕不要读书了!”

  溥仪入学是七月癸未,大学士陆润庠、侍郎陈宝琛授读,副都统伊克坦教习满文——入学至今,算足了,也只有三天的功夫,他竟然嚷出这样的话来,载沣头一个变了脸色。

  静芬本来正苦恼铁路的事,听到溥仪的糊话,也恼了,道:“皇帝胡说什么,众位亲贵大臣日夜为了国事操劳,皇帝非但不想着快点长大自己治理国家,反而说不要读书,你这样对得起穆宗皇帝和德宗皇帝么?”

  溥仪不以为然,道:“皇额娘,朕饿了,朕要吃东西。”

  奕劻脸上已露出颇为不屑的神情,载泽似乎暗自发笑,载沣头也不敢抬,盛宣怀和善耆则是微微摇头叹气。

  静芬向张兰德递个眼色:还不快把小皇帝带走?

  张兰德赶忙捧起桌上个一盘春饼,把溥仪哄出去了。

  “总得……想个解决的法子吧?”静芬顺着原来的话题说下去。

  “奴才以为——”盛宣怀道,“川民作乱,必定有革命党从中指使,或许即是三月广州流寇。现宜剿灭乱党,以防波及其他省份。至于铁路国有,国策已定,断不可改,此为国富民强之百年大计,即使德宗在世,也必拍手称快。相信,只要乱党一除,川民也将看清国有之利处,积极响应。”

  “说剿就剿,哪有那么容易的?”奕劻冷笑道,“以往康梁、孙黄,剿了多久也没剿尽,时时兴风作浪,这次四川叛乱,闹得可比上回广州叛乱凶得多,你要怎么剿?”

  “剿就是剿,有什么好多说的?”载泽插嘴道,“粤匪也剿了,拳匪也剿了,川民还不好剿?”

  “剿粤匪那会儿,你在哪儿呢?”奕劻道,“山东剿拳匪,又是谁去的?”

  “是——”载泽差点儿说了出来。

  是袁世凯。静芬冷下了脸。

  “四川的乱党和广州闹事不一样。”盛宣怀道,“四川除了巡防军驻守成都以外,重庆亦有重兵驻守,而端方的鄂军暂时屯守在渝,随时可北上。广州叛乱,乱党多从香港运进武器,而四川地处内陆,乱党皆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奕劻先提袁世凯事不成,再想出言讥讽,被善耆拦住了。善耆道:“岑春煊镇压叛乱一向比较有手段,就让他前往四川帮助赵尔丰剿匪好了。”

  “这……的确……很好……”载沣道,“皇太后以为呢?”

  静芬没什么“以为”,只是觉得四川作乱虽然可恶,但是毕竟捧着光绪的牌位,要是剿匪一并剿灭了,怎么对得起光绪呢?她有心要说两句,又不知怎么开口。偏偏这个当儿,才离开没多久的溥仪又回来了,哇哇地号啕大哭,跟在后面鼻青脸肿的几个小太监,还有面如土色的张兰德。

  静芬便问道:“皇帝这又是怎么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张兰德自己掌嘴道,“奴才得罪了万岁爷……奴才该死……”

  静芬在宫里的任务就是教养皇帝,今日一晃眼的工夫,溥仪已经叫她出了两次洋相。想起光绪虽逝,其威信恩泽尚在民间,相比之下,溥仪这孩子,简直是个杀才!她即没好气地对张兰德道:“你还来添乱,把皇帝领回毓庆宫去,看看那边的谙达们平时都怎么替他败火的。”

  张兰德道:“喳——”

  而溥仪却哭叫得更厉害了,道:“我不要关黑屋子!我不要关黑屋子!”

  太监们不理会他,七手八脚地把他架走了。

  静芬被这样一闹,更加没头绪了,说:“总之,这事你们几个看着办吧。乱党要剿,川民就劝回家去……立宪的事儿,别耽误。”

继续阅读: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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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赫那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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