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才刚过芒种，天就热得让人五脏六腑生火。午后日头当盛，最是熬人，街上可见零星几只狗趴在荫凉处吐着舌头直喘。因着自入春起没落下过几个雨点，连树上的许多叶子都打了蔫卷。
平常这个时辰，除了忙公务的官员和顾营生到处奔走的商贩，大部分百姓吃饱晌午饭后，直接窝在屋中打盹儿。可今日林宅内外都围满了人，全是来看林娘子现场授学朝食的，不少人甚至携了纸笔，边看林娘子一步步做着各种朝食一边学的投入，俨然忘却蒸人的热气和刺目的日头。
在众人专注的目光中，林静书将提前醒好的面团按上砧板，用擀面杖撑开，上刀切条。然后又将切好的面剂子用筷子打好水线，两两摞一起，拿筷子在中间摁压出四瓣。最后撑开面团依次下到热好的油锅中去，很快，条形的面团在滚油中蓬松变大，直至金黄。
林静书将炸好的一根根油条用筷子拣出，晾好后分给临近的几个朝食摊主。酥脆油香的味道，令众人连连称赞。
方才面团子入锅后蓬松变大的场景，让鲁大娘见了不由暗暗惊叹，忍不住问道：“太邪乎了！我卖了小十年的炸货，自然也炸过面团子。不过我炸的面团子都是发硬的，根本炸不到这么蓬松。林娘子你这面团里是不是搁什么东西了？”
朱宝德在旁笑道：“鲁大娘猜对了。林娘子这油条之所以能够炸的如此蓬松，是因为和面的时候掺入了小苏打。”
众人闻言一怔，遂互递疑惑眼神，显然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
赵掌柜好奇问道：“小苏打是什么东西？在哪里可以买到？”
“这东西是没有途径可以买到的，得在家自制。”
林静书说着，将提前备好的一碗碱面、一盆水、一个猪泡、一坛子醋和一些石灰石摆上台面，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搭建了一个简陋的古代版实验设备。
几个朝食摊主见林静书将石灰石浸入醋中，冒出气灌满了整个猪泡，就已经目瞪口呆，又见她将猪泡中的气灌入碱水中沉淀出白渣，就好似变戏法一般，更是惊叹连连。
林静书道：“这沉淀出的白渣便是小苏打。其实，它不止可以蓬松面团，也可以做饮品、清洁用。言归正传，我讲一下这和面的配方，大家感兴趣的可以记一下....."
......
到了日头西斜，瞧热闹的钱三匆匆赶回坊门口敲响暮鼓，林静书才结束了授学。宵禁在即，几个朝食摊主和旁观的人也只好意犹未尽的散了。
一连好几日，林静书午后都没去集市卖茶点，而是在这林宅将她会做的朝食都倾囊相授给众人。为避免混乱，还因材施教，给几个朝食摊主做了清晰定位。
如鲁大娘之前卖的炸货和粥，林静书就将油条油糕、炸藕盒子、炸丸子、皮蛋青菜粥、南瓜小米粥等各种炸食和粥品教给她；开包子铺的赵掌柜学的则是小笼包、灌汤包等各种包子的制作；沈娘子会了馄饨、豆腐脑和胡辣汤的做法；胡人尹师傅跟着林静书摊煎饼、做手抓饼和包馅饼；赵郎一直顾着凑热闹，东看一点西看一点，临到头只会糊个肠粉，但也够用了。
几人将从林静书这里学来的朝食做给她吃，因为都是多年经验在身，林静书尝过后发现，这几人做出来的朝食味道并不比她差，甚至更胜一筹。
正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林静书也不心生妒忌，欣然鼓励几个学有所成的朝食摊主今早将学到的朝食上摊，效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好。
往日里扎堆到林氏朝食店的食客，如今削减，都分散到各个摊位上，又恢复到之前百花齐放的状态。因着林静书的授课是公开的，接连今日，也有不少其他坊的摊主和早点铺老板都闻讯赶来取经，所以除了崇仁坊，长安城的其他坊也陆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新朝食，呈遍地开花之势。
人们纷纷品尝、接纳、追捧上这些新朝食。
一时间，林氏朝食店之前不可复制的地位，也便成为了过去。
但林静书并不难过，如今，她将一门心思全放在新食肆上。
*
几日来的朝食授学，也即将到了尾声。
这日午后，林静书早早收了课，拿着放了四十两银子的木盒前往去金市的牙行，找上次负责外租梁氏饭庄对面铺子的牙侩孙陆，也便如后世的商业地产中介。
林静书来到牙行，不同于上一次的殷勤热情，孙陆见她进来时，仍安稳地坐定在椅子上饮着咸酪浆。对方没招应，林静书就主动将那木盒放在孙陆面前的案台上，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
“孙侩，我把四十两银子都带来了。有劳，今天就落下契吧。”
孙陆斜眼一瞥那木箱里的银子，脸上没有任何神色，径自接着饮了口酪浆，才不急不徐开口：“今天上午有位老板过来，开价五十两要租下这家铺子，我都没应。你这四十两就想租下这个铺子，实在有些......”
林静书眉头微微一蹙，明白这孙陆言外之意是在抬价。她本不想当这个冤大头，但是这个位置是她必须要租的地方，便试探道：“那孙侩多少肯租呢？”
孙陆用右手缓缓比划出一个“六”，让林静书不由神色一顿。
她默了一下，道：“好，六十两就六十两，你暂且先宽限我几日时间。”
林静书抱着木盒神情失落地走出牙行，不禁有些发愁。她现在就算把整个林家翻个底朝天，也只能勉强凑出五十两。而剩下的十辆，短时间内根本不容易凑齐。除非借钱。
可是去哪里借钱呢？家里的那些亲戚在林家落难之后，一个个全都失去了联系。目前只有苏、江两家可以借钱，但林静书实际上比林正则更要强，觉得根本不好意思朝他们开口......
走到林家门口，林静书见一只橘猫坐在紧闭的大门口外瞅她，暗中惊异它是怎么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同时又对这只猫印象不浅，往日里，总见它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外观察她，亦或是被一群猫围在中间呜哇乱叫，一副给它们开会的老大派头，让人完全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林静书刚上前将它抱起，就见鲁大娘挎着个竹篮笑呵呵地迎面走来。
“静书啊，这是我家刚下的一些鸡蛋，很新鲜，给你拿过来吃。”
林静书笑着婉拒道：“鲁大娘心意我领了，鸡蛋珍贵，你还是留给小燕子吃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别呀。不瞒你说，自从跟你学了炸油条之后，这些天回回上摊都卖个净光，赚了不少铜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家里目前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只有送些鸡蛋了。你可千万别嫌弃。”
林静书苦涩一笑：“哪能呢？只是我这一手端着木盒子，一手抱着猫，实在拿不了。”
“没事，我帮你拿进院子......对了，静书，你上次教的那个胡辣汤，配方我没记住，待会儿能帮我写下吗？哪天我也做些去摆摊儿，搭配油条去卖最好不过了.....”
“好啊。”
鲁大娘一边同林静书搭话，一边抬眼看她脸庞，暗道多好的孩子，皮肤白腻眼睛神采，长得实在是俊俏俏的。一时又犯了不少长辈爱撮合的毛病，忍不住问道：“林娘子也该到年纪了，可有婚配的打算？我认识一个郎君不错，模样好，心地也好......”
林静书察觉到怀中的猫不安分地蹬了下两只后爪，她的脸色也跟灌了醋一样为难：“婚配，还早着呢.....我现在只想把新食肆先起来。”
鲁大娘赞道：“林娘子是个自强的勤快人。对了，你既要开这新食肆，地界选在哪里？”
“金市梁氏饭庄对面。”
鲁大娘默了一下。梁氏饭庄，谁没听说过？那可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饭庄。虽然这样想不太好，但她还是觉得，地址选在梁氏饭庄对面，无疑于关公门前耍大刀，这生意哪个能做的起来？但她不好明说，只随便问了一句：“想必租金应该不便宜吧。”
一提到租金，林静书脸上现出愁苦，正好被鲁大娘眼尖地捕捉到。
“林娘子这是怎么了？”
林静书本不想说，但在鲁大娘追问之下，还是说了。
鲁大娘听闻后恼怒道：“这些改挨千刀的牙人，就好行坐地起价之事。不过林娘子你也不必发愁，你心地好，上天也会在暗中助你，事情总是会迎来转机的。”
虽是一番无用的安慰，林静书还是感激谢过。鲁大娘这才去注意林静书怀中的橘猫，忍不住道：“静书啊，你怀中这只猫长得好有福气。我看你院子里多的是橘猫，这只可不可以送我？我带回去给小燕子养着玩。”
还未待林静书开口，那橘猫俨然听懂了她的话似得，直接挣脱掉林静书怀中，奔到客房门口朱宝德的脚边。
朱宝德动作娴熟地将橘猫抱起，弯眼同鲁大娘笑道：“这院里的猫，大姐随便选，唯独这只猫不能送人。”
他也说出了林静书的心里话。虽说她对猫这种动物并没有特别喜欢，但这只往日里倒是频繁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说起来也已习惯它的存在，偶尔甚至觉得它眼神不时滴溜溜一转，鬼头鬼脑的怪有趣，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喜爱。
*
翌日午后，整段朝食授学彻底收尾。
林静书笑着同几个朝食摊主道：“我会做的朝食，都已经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你们了，别的话就不多说了。往后就祝几位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吧。若是各位没旁的事，大家伙就散了吧。”
她刚要同朱宝德和庭疏一起收拾厨房，却见众人并未有要离开的意思，鲁大娘从袖口掏出一袋鼓鼓的钱囊来，上前塞到林静书手上。
林静书摸出那鼓囊囊的钱袋中装的还不是铜钱，而是碎银，一时神情惊异。
“鲁大娘，你这是......”
鲁大娘道：“这钱袋子里有十两银子，是我们五个人一起筹给你的，拿去向牙人置购开食肆的铺子。其中赵掌柜富裕些，垫的银子最多。剩下的我们几个也尽力帮忙给凑了下。”
林静书拿着这袋银子，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赵掌柜笑看她道：“静书，昨儿宵禁前，鲁大娘把我们几人叫到一起，都讲了你的情况，大家便想办法凑了这十两银子，你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给收下吧，往后也不要想着还了。”
沈娘子拉过她的手温柔道：“是啊，那天我们几人昧着良心去赶你离开，你非但没有记恨，还将你店里的那些朝食全都教给我们，帮助我们将营生做起来。我们对你，是既感激又惭愧，一直都念着要报答你呢。”
尹师傅催促道：“林娘子你就收了吧。”
赵郎跟着起哄：“收了收了。”
看到这个场景，在旁的庭疏和朱宝德互望微笑。
望着几人亲切的面孔，林静书的眼睛不时蒙上了一层雾，她郑重道：“谢谢大家，真的非常感谢。我没想到大家如此用心，为了我私下筹集了十两银子。这钱对我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真的十分珍贵。为了不辜负大家的心意，我只好收了。但也不能白拿。这些钱，我就算是大家入股我的食肆。”
“入股是什么？”
林静书心想古代却是还没有入股一说，于是笑着解释：“便是分红。以后我的食肆挣了钱，也会分红给大家。食肆挣得越多，大家拿的也就越多。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几人闻言，神色欣然，都纷纷道，那好，便是入股了。又表示新食肆的开张需要人手帮忙的，尽管叫他们去便是，不要客套。
林静书闻言，心中感动更甚。一旁林正则和笑笑站在不远处，听到众人纷纷为林静书叫好，一时有所触动，也走上前来。
林正则道：“静书，看到眼前这一幕，作为你的兄长，我真是惭愧。这些外人尚且如此帮助你，我却还在心里抵触你在金市开食肆这件事......”
林静书安抚道：“无妨的，阿兄，我理解你当时的心情。”
林笑笑道：“阿姊，往后我和阿兄也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你将这个食肆开下去，你就尽快放开手去做吧。”
林静书笑着摸了摸笑笑的脑袋。
林宅门口，苏易简看着眼前这一切，恍然间想起多年前，在人群中受到拥戴的林如山，忍不住自言自话道：“当初如山这是这般，让不少人折服于他的善良大度。本以为正则已经很像他了，没想到静书这孩子才是最像他的那个......”
“静书才不会像如山呢，至少，这孩子往后的人生中一定会平安顺遂，没有无妄之灾。”
“没错没错......”
苏易简正点头应和，突然一侧头，见接他话的人竟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江政安，脸色顿时绷紧。江政安斜他一眼，也不再同他说话。
二人只要一对上眼，便如斗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