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林家,林静书将想开食肆的打算,告诉了兄妹二人。
林正则虽有些惊异,还是支持她道:“也好。这大半年来,你经营这个朝食店太辛苦。开个食肆,或许也得清闲些。况且,如今我在朝廷拿着俸禄,完全可以养活咱这一家人,你就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听阿兄这样讲,林静书心中一暖。
林笑笑又问她道:“阿姊既有打算开食肆,可有合适的选址?”
“就在金市王记药铺旁边,那儿正好有个待租的店面。”林静书说完这句话,停顿一下看察看朱宝德和兄妹二人脸色,“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这个地方。”
果真就见朱宝德神色大变。而兄妹二人微蹙眉头,不敢置信地互换了下眼神。
王记药铺旁边,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曾是林氏饭庄的对面,也便是现在梁氏饭庄的对面。
林正则问道:“静书,崇仁坊那么多地方,你为何偏要选在离梁伯父那么近的地方?”
自然是为报仇,林静书暗道。在梁耀宗对面开食肆,这是她目前想到的唯一可以实行且合规的法子。
梁耀宗善伪装,又开设大饭庄,背后仰仗汪守澄为靠山,几乎无懈可击。但林静书知道对方的弱点,那便是将这梁氏饭庄在长安城的地位看得极重。否则,当初也不会处心积虑靠搞垮林氏饭庄上位。所以对梁耀宗最好的报复,便是将食肆经营到如当年林氏饭庄一样强盛,夺走梁氏饭庄在长安城地地位。同时,这梁耀宗是个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一旦察觉自身利益受到威胁,势必会被刺激到采取行动。但这一次,林静书知晓他真实面目,不会再傻乎乎地静等遭他谋害,总要找时机将他真实面目昭然于大庭广众之下,让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不过她的这些想法,当下还不能同兄妹二人讲开。
林静书合理敷衍道:“因为我觉得金市这个地界最是不错,毕竟金市被称为崇仁坊的小西市。无论行商的、做官的还是外地来玩的都会在这扎堆,故而吃饭的也不会少,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地方了。我在那附近看了一圈,就王记药铺还往外租,而且租金也合适。问过牙侩,讲每年十两银子的租金,三年起租,再交十两银子押金,正好四十两银子,可以接受。”
林静书讲的头头是道,林正则脸色却不好看:“可静书你有没有想过,那梁伯父这些年一直接济咱们,你在他饭庄对面开食肆,等于是去抢人家生意,这样做很不好。”
“是啊,阿姊,还是看看有没有旁的更合适的地方吧。”
林静书神色认真地直言道:“阿兄,笑笑,你们都了解我的个性,只要认准了的事。无论如何,我都是一定要做的。”
林正则沉默片刻,道:“ 静书,这大半年来你里里外外辛苦操持这个家,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想新开这个食肆,我也支持你。不过你若执意开在梁伯父对面,我虽不好拦着,但心里还是不赞同的。”
林笑笑看看林正则,又看看林静书,一时欲言又止,只面带愁容轻叹一声。
林静书绕有深意地望向一直缄默在旁的朱宝德:“朱大叔,你觉得如何?”
“静书,如果你执意要在梁耀宗对面开这个食肆,我自然是拦不住的,但也不想你这样做,便只好带着庭疏回洛阳了。”
“什么?朱大叔你要走?”
兄妹二人见朱宝德一改往日带笑的亲和神态,脸上神情认真紧绷,反对的态度比他们还要坚决,一时诧异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林静书心里清楚,她沉默不响。厅堂内的气氛凝滞。
朱宝德见此,看了庭疏一眼,便往厅堂门外走:“走吧,庭疏,陪我去拾掇行囊。我们今天就动身回洛阳。”
兄妹二人赶忙上前劝阻。庭疏看了沉默中的林静书一眼,同朱宝德道:“人家兄妹几个的事,你跟着掺合什么?上次我同静书看过了,那地界确实不错。倘若这次错过了,再找个这么好的地方可就不容易了。况且不是你说要留下来帮静书的吗?她现在要开新食肆,最需要的便是人手,你怎么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要走人了?”
“你也是古怪,当初成天嚷嚷着要回洛阳。现在我说回去,你反倒又不想走了。也罢,你不想走,留下便是了。”
众人闻言皆一怔。兄妹二人怔的是还从未见朱宝德发过脾气,庭疏怔的则是头一遭被朱宝德斥责。
气氛凝滞,没人再敢吭声。朱宝德径自离开了厅堂。
*
客房内,朱宝德一言不发拾掇着行李。庭疏侧倚在榻上,眼睛跟着他将折叠好的衣服、铺盖等塞包袱里,脑海中却想着那日在金市街上被他抓过手腕的女子。不知为何,他现在没有一点想要回到洛阳的心情。心里刚琢磨出个理由劝朱宝德留下,但抬眼一瞧他脸色绷的极为难看,于是话还没到嘴边,也就咽下去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朱宝德去开门,见来人是林静书,便没吭声。
“朱大叔,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看了庭疏一眼,庭疏心领神会,便离了客房,空出地方给二人谈话。
二人坐在客房,都沉默了一会儿,林静书方才开口。
“朱大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想着逃避吗?”
林静书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朱宝德身体一颤。他的目光落在斜进屋中的一处余晖上,不知是否被光晃刺了眼,表情虽波澜不惊,但瞳孔却颤得厉害,没开口。
“朱大叔,我想,或许你该知道它的出处。”
林静书平静地撩开覆在左边额角上方的头发,一道狰狞凸起、如蜈蚣般的一寸长疤痕盘踞在上面,与白净的皮肤和乌黑秀发对比鲜明,显得触目惊心。朱宝德抬眼看去,一时脸色大变,但仍没开口。
她继续道:“十年前,我从楼梯上摔下来过。虽有幸保住了性命,但自此却留下了这道疤痕。其实这道疤痕算不上什么,倒是这些年的头疼和头昏时不时会发作,至今仍未消减。只是为了让阿兄和笑笑不再担忧,我才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初次穿到这具身体上时,林静书还鄙弃过原身的懒惰自私,后来亲身体验过那种头疼和昏晕的感觉,想到时时将要发作的痛苦,很难不让人感到挫败,继而消沉下去。
朱宝德望着林静书,与以往的活泼不同,她稚气的脸上却充满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深思和痛苦。
“我常常在想,这世上有一部分可怜的人,他们不过是在好好生活,用心做他们喜欢的事情罢了,却要有一天因他人的贪婪、欲望或者莫名而起的恶意而受到伤害,甚至遭受灭顶之灾。这真的很不公平。”
听到林静书这样说,朱宝德心中一震,想到了他丧生火海的妻女。
“就好比我阿爷,不过是个喜欢钻研厨艺,本本分分经营饭庄的平常人,却遭梁耀宗妒忌,故意在我阿爷做的菜肴中塞入老鼠头,好以此污害他的名声,最终害他疯癫自尽。也比如我,因为亲眼撞见了梁耀宗的丑事,小小年纪便被他推下楼梯,险些丧命。当然,还有朱大叔你——”
林静书看向朱宝德,只见他全身都在战栗:“原本也只是想在我阿爷手下精进厨艺而已,岂料因看到了梁耀宗的丑事而遭他威胁,被迫当了一把恶人,才选择对真相闭口不谈。但是我知道,朱大叔你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吧......”
朱宝德嘴巴张张合合,显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你都知道了?”
林静书颔首:“上一次我在金市看到梁耀宗,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朱宝德顿了一下:“所以你在梁耀宗对面开食肆,为的是要报仇?”
“没错。”
朱宝德沉默了好长一段工夫,方才道:“我刚才在厅堂,之所以那么反对你在梁耀宗对面开这个食肆,是因为我对梁耀宗这个人太了解了。他这个人,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恶毒。说实话,我非常心疼你们兄妹仨个,你们能过上如今安逸平稳的生活,真的很不容易,我不希望当年发生在你阿爷和我身上的灾难,在你们兄妹仨人身上再重演......事已至此,我便同你讲了吧,我对梁耀宗的仇恨,并不比你少,甚至要远超于你.....”
说着,朱宝德的神情陷入到尘封已久的痛苦当中:“当初,我撞见梁耀宗害你阿爷,他威胁我不准我说出去,否则便会杀了我在洛阳的妻女。我答应了他,可是他并没有信守承诺。在我回到洛阳后不久的一天,我的女儿感染风寒夜里高烧,我便出门去寻大夫。岂料一回来,妻女便丧生火海,后来我才知道,那把火是梁耀宗放的,他想杀人灭口。妻女死后,我万念俱灰,觉得生活没有了任何希望,也便想一死了之,后来遇到了庭疏,我才又重拾活下去的希望......”
林静书闻言,不由心中波动,道:“简直太恶毒了!朱大叔难道你就没想过要报仇吗?”
朱宝德道:“我当然想过。但梁耀宗背后有汪守澄做靠山,无论我如何做,不过是以卵击石。如今又碰上你们兄妹仨人,就更不愿想报仇的事了。只希望大家都过得安稳。不要再把梁耀宗给惹急了,导致又一场悲剧。”
林静书道:“可是好人的退让,并不会换来恶人的收敛。就像当初你明明答应帮梁耀宗保守秘密,可他还是暗中害了你的妻女。我想,就算我们现在本本分分生活,什么也不做,有一天被梁耀宗知道你还活着,甚至来到了长安城在林家住过一段时间,他也会对我们起疑,不知哪天又起了害人的心思。”
朱宝德眼眸一颤,林静书继续道:“所以与其一味退让,我们倒不如和他正面较量。一旦成功,不但报了仇,还能彻底铲除他这个祸害。到那时,我们才算真正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朱大叔,你总不能逃避一辈子吧。来帮我一起开这个食肆吧,我需要你。就算不为报仇,我也要把林氏的招牌再做起来。而你是我阿爷最用心栽培的徒弟,林氏招牌的重塑,绝不能少了你。”
沉默许久,朱宝德涣散闪躲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继而朝林静书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静书展颜一笑,突闻外边暮鼓声响起,抬头望向窗外,才发觉天色已不早。
“又到做晚膳的时候了。话说朱大叔你上次做的水盆羊肉实在太美味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的厨艺绝对在我之上。今天我想给你打下手,你能否再露一手给我看看?”
朱宝德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来到灶台,朱宝德做的是剔缕鸡。林静书见他飞快地将一块块鸡肉切成银丝形状,深深折服在他的刀工下,赶忙认他做了师父。朱宝德当初本就有意传授林静书厨艺,现在由她亲自开口,也就欣然收了这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