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日暮西山,圣上的生辰宴便在华清宫举办。
林静书领赵寅、关韭、萨宝、王必简等食官从尚食局至华清宫来来回回忙碌着,端呈各式美馔果品,摆在流光溢彩的玉盘琉璃碗上;又握玉液香浆,美酒佳酿,倾注于花纹精致、熠熠生辉的金瓶银壶之内。
紧张之余,她打量着周遭,忍不住在心间感叹一番,这天子过个生日就是跟寻常人不一样,她平日里哪见过如此排场?
外边天色已见黑,殿内却因无数烛灯照耀而亮如白昼,又因点缀着不少闪烁的珠子宝石,晃得人眼花缭乱。宜人的春风从殿外传来,可见上悬的层层红幔拂动,又掀起一阵浓郁奇香。杏花、桃花、迎春、梨花、海棠、玉兰……各色花朵团团锦簇,摆在地上或悬吊半空。乐师奏起舒缓弦乐,流泻耳边,宫女翩翩起舞,令人神往。
林静书抬眼望去,除却圣上还未到席以外,其他来宾都已落座。
一众穿着锦绣华服前来为天子庆生的,阉官占去绝大多数。此刻抱成一团,不按等级和官职,赫然占据离圣上最近的位置谈笑风生。
相较之下,朝中文武官员的数量只占了约摸三分之一。此刻皆散坐在角落里,多半没有吭声。这些官员即便穿着喜庆的绯紫衣裳,也掩饰不住面容上的恹恹之色。
不过这也并不令人意外,毕竟自那夜甘露事变,朝中百官多数惨死,如今幸存下来的众大臣,也都被王守登秋后算账那一番行径给吓得不轻,当下都夹起尾巴做事,宁可少说少做,也丝毫不敢引火上身。
但这恰好正中林静书的心怀,阉官与朝中官员分开坐,倒让她更好呈上菜品。专门小声吩咐赵寅、关韭、萨宝和王必简四人将相克佳肴多摆在阉官一处,如虾肉、螃蟹、鲍鱼等一些山珍海味,配以橙子、柿饼、山楂这类混食之后致毒的果盘。而朝中官员只上鸡肉、蔬菜一类的普通菜肴,配寻常水果。
这反倒引部分朝中官员不快,小声在其背后地议论起来。
“我听闻这林娘子在坊间名声不错,没想到竟也是个攀炎附势的,专将那些山珍海味给了宦官们,只给我们留下这些摆不上排面的孬食。”
“行了,你就少说些吧,别被旁人给听见了。”
“听见了又如何?我最看不惯这种见菜下碟的人。”
“……”
几名官员尖锐的话语入耳,林静书却并未往心里过,径自将菜肴端至苏易简这一桌,林正则和苏宝乐也在内。林静书边呈上菜品,边同三人默默交换了一下眼色。
苏易简极为小声道:“此次宴会王守登也早有准备,除了对前来赴宴的官员例行搜身以外,还在华清宫外安排了五十名神策军,皆身带佩剑。老夫想这宴会上但凡有点风吹草动,这些神策军便会立即冲进来。”
林静书随之悄言道:“方才我也见了,不过待会儿我有办法处理掉这些神策军。”
言谈间,关韭将菜肴端来,恰好也将二人一番话听入耳中。林正则和苏宝乐脸色倏然一变,林静书却小声安抚道:“别怕,我带来的这几名食官都已知晓我们的安排,他们几人完全值得信任。”
苏易简微微颔首。恰逢此时,李敬文缓缓步入殿中,怀中抱着化作猫形的庭疏。
王守登随着众人的视线一同望去,不禁蹙了蹙眉,他倏然发现这李敬文今日脸色相较以往竟好上许多。而他怀中抱着的那只小畜生,不正是之前三番五次曾捉弄过他的那只吗?
按礼,百官先向圣上行礼贺生,而后落座,边赏乐舞边品尝起美馔佳酒。
林静书见那一众官员尤以王守登一党宦官不停筷地尝起菜肴来,遂同李敬文、苏易简等人交换了下眼色,领几名食官退出华清宫,回尚食局拉来数坛美酒,笑盈盈地走向守在华清宫外的一众神策军。
“今日陛下生辰宴,诸位大人都辛苦了,都来喝些美酒解解乏吧。”
闻言,为首的神策军将领面露难色,道:“多谢娘子美意。不过王大人命我等在此值守,所以不便沾酒,以免误了差事。”
林静书听出将领语气中的为难,于是笑意益深,道:“大人不必担忧,这酒正是王大人托我为诸位送来,说是今日皇恩浩荡,特赐美酒与众位将军共饮,浅尝几口无碍的。”
说着,林静书立刻示意赵寅等人将酒坛一一打开。她亲自取出只碗,拿勺子替这位将领舀满。霎时间,一股浓郁的酒香四溢出来,引这一众神策军垂涎三尺。尚未入口,但眼神都醉直了。
赵寅、关韭、萨宝和王必简四人连忙取出提前备好的五十只碗,亲切地为神策军们斟酒。众人都不觉宽松了警惕,都接过醇香的酒水豪饮起来。林静书一行人候了些许工夫,就见这些神策军逐一晕倒,如烂泥般瘫了遍地。
望着眼前这幕,赵寅忍不住感叹:“林娘子,你制的这迷药奏效可真快。”
林静书微微一笑,没想到早先学过的知识,终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之前同孙沉香学习中医知识时,她无意中记下了迷药的制作方法,乃是采用曼陀罗花为主。这种药材除了具有镇痛麻醉的效用之外,便是使人中毒晕厥。
因只有太医署的药材房才有这种东西,林静书便嘱托庭疏寻了些来,制作好后又让庭疏逮了只老鼠试验。方才送酒时她还忐忑,生怕迷药不奏效。不过眼下看来,足够这些神策军昏睡至少一个时辰之久。
恰逢此时,华清宫内传来一阵骚动。金属瓷器落地的响动夹杂着几声恼怒大叫,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惊恐叫声,不少乐师、舞女、宫女争先恐后从华清宫冲了出来。
林静书一行人快步赶至殿内,见方才还喜气洋溢的殿内,全然变成另一番混乱景象。部分官员不明所以,神情懵然且一声不吭地缩在角落观望着这一切。
王守登及一众宦官没了刚才的得意姿态,一个个正因中毒而面色异常,神态痛苦。有蜷缩在地的、有来回打滚的、有捂着肚子惨叫的、还有呜哇呕吐不止的......唯见那王守登虽脸色惨白,面上肌肉止不住抖颤,一副强忍痛苦的模样。但他仍支撑着一口气,装成难以被打倒的架势坐定在案前,同李敬文和苏易简等大臣叫嚣。
“我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你们居然利用林静书来对付我!”
林静书却望着他平静道:“王守登你错了,这一切并非是陛下和苏大人他们利用我,是我率先拟定了清缴你们这些阉人的计划。”
闻言,王守登瞠大眼眸,惊异道:“这么说来,自入宫之前我遣人去找你时,你就有了对付我的想法?”
林静书坦白道:“正是。”
王守登压低眉眼,目露凶光道:“我与你无冤无仇,甚至待你不薄,你为何还要这样害我?”
林静书目光冷冽道:“若非无冤无仇,我又岂会害你?于个人方面,你残害的江大人、韦大人、蒋大人及他们关押在牢的亲属,皆是我无比珍重的亲友,你毁了他们,与毁我又有何异?况且先前那梁耀宗,因得你庇护而嚣张跋扈,屡屡害我于困境。于国家层面,你联合一众宦官贼党卖弄权术,祸害朝堂和百姓,甚至不将天子放在眼中,实为大奸之人。我设计灭你,也是为国除害!”
王守登却略一思索,皱眉道:“这些菜肴在上桌之前,我已命太医署的人都检查了一遍,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为何我们这些宦官在食用过后出了问题,而陛下同那些朝中大臣却安然无恙?”
“你既想知道,我也好让你死个明白。”林静书缓缓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食物相克之法?尤其越是山珍海味,就越容易与其他食物起效产生毒性。就拿你面前的螃蟹和柿饼举例,二者放在一起食用,毒性可堪比砒霜。更不要说你案台前的其他食物了,但凡两两组合一起食用,都会产生毒性。而陛下同其他大臣面前摆的那些菜品虽普通,却不会具有任何毒性。这也是为何,只有你们这些宦官才会中毒的原因。”
听到这里,方才那几位因误会林静书,而在她背后道她不是的官员一时了然互望,不禁纷纷面露愧色。
王守登却大笑几声,道:“林静书,看来先前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不过就凭你们这些人也想要除掉我,实在可笑。在这华清宫外,我部署了五十名精锐神策军,只要我现在吹响口哨,便可命他们进来全部将你们杀光!”
言及此,王守登颤抖着手掏出怀中口哨,用尽力气吹响,尖锐刺耳的哨声响彻整个华清宫,一些不知情况的大臣已慌作一团,开始你推我桑,寻找藏身之地。
“......”
可是过了片刻,依旧不见殿外有任何动静。
王守登困惑地微微蹙眉,遂又再次吹响口哨,殿外仍是没有丝毫反应。
李敬文开口道:“王守登,你别再挣扎了!你在华清宫外部署的那无数名神策军,已悉数被林娘子送去的酒中下了迷药。若听你差遣,怕是要一个时辰过后了。”
“这些废物!”王守登旋即恼怒拍桌。
就在这时,殿外缓缓走来一个身影,正是化作人形的庭疏。王守登一众宦官及朝中各大臣见此,不禁诧然。一来这庭疏之姿异于常人,二来宫中怎地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让除李敬文、林静书、苏家父子和林正则以外的人,都误以为是谪仙现身华清宫。
“陛下,我在紫宸宫寻来了这把匕首,可帮你立即除掉这王守登。”
李敬文垂下眼缄默片刻,待庭疏手持那亮晃晃的匕首走到那满头冷汗的王守登一步之遥处,他倏然郑重开口道:“还是将匕首交给孤吧,孤想亲自来。”
庭疏顿足回首,听那李敬文边走上前,边接过匕首道:“父王及先帝皆死于这阉人之手,此乃家仇,也该由孤亲自了断他的性命。”
李敬文话音刚落,整个华清宫霎时间死寂下来,气氛沉重紧张。
望见对方握着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逼近,王守登惨白面色更甚,瞳孔放大。他强忍腹痛挣扎起来想要逃命,可浑身没几分力气,刚起身晃悠悠迈出两步,整个人便要扑倒。
王守登用最后一丝气力拽上前方绯色帷幕,想要站立着,却将绯色帷幕拉扯下来,他也随之倒下。
望着此刻无路可逃的王守登,李敬文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直挥起手中匕首朝他背后捅去。
伴随一声惨叫,鲜血溅染帷幕。
其余官员见王守登一死,如守云开见月明,只听其中一名大臣高呼了声:“阉贼头目已死,诸位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
继而众官员瞬间抖擞开气势,扑向那些还在席间因中毒而痛苦挣扎的宦官,用脚踢踹、抬手殴打、抄起杯盏、碗筷、未食净的饭菜扔砸......情形可谓一片混乱。
“......”
林静书默默在旁观望,心想原来这文质彬彬的官员们打起架来,竟也与那市井之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