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发丝
君沉2024-12-18 08:543,915

  时到冬至,凛冽严寒,却是本朝极为看重的节日,如同元春。除却祭祀、游宴等各式热火朝天的活动以外,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百姓还会包馄饨、煮羊肉汤。朝野中的京官们参加完圣上在大明宫的赐宴后,便可休假七日。

  虽然大部分人都闲暇下来享受难得清闲的时光,但长安城中各家饭馆酒肆由于承接了太多聚宴,却是最忙碌的时期。

  直至午后未时结束,林氏食肆才送走最后一波食客。待食肆歇业,林静书便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钻研起阿爷留下的那本她视为宝藏般的食谱。

  不过没钻研多久,她便不由头疼抚额。

  这食谱看上去撰写的密密麻麻,极尽详细,但细读起来却着实困难,好似加密的天书一般。各类食材的详尽特性和搭配方法倒还通俗易懂,但是最关键的,阿爷自创的绝大多数菜肴的制作方法实操起来就漏洞百出了。

  就以其中一道酿酒鲫鱼为主。写制作方法“以酒酿与酱汁腌泽,蒸食即可”——寥寥数语,却并未道出用的是何等花蜜酿的酒,也没说是什么酱汁,还有这蒸鱼其中要不要加入水。其中无论哪一步,只要稍有改动,滋味就会天差地别。如以绿蚁酒调味蒸食鲫鱼,做出来的便会带点酸味;用清酒蒸食,出来的味道又会偏苦,总之都没能成功,更不要提混入酱汁了。

  原以为阿爷留的这食谱是本可以直接照搬照抄的答案,结果却是一道道未解的题目。

  林静书也不知道阿爷将大部分菜品撰写的存留空白是文字表述问题还是刻意为之......直到她在无意中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右下角一句标注:“创新,生之滥觞也。兹食谱,不过示范耳。诸多菜品制法,不赘述也。愿阅者循此为端,续以匠心,以绘食之新境。”

  “......”

  林静书虽自觉文化不高,也读懂这句话的意思是这食谱中记录的菜品只是个框架,让读到的人自个创新。果然是刻意为之......

  这道酿酒鲫鱼,林静书试以各种酒酿和酱汁重复做了许多遍,最后用桂花酿和带有甜味的酱汁蒸制,滋味出来果真好了许多。她拿给朱宝德试尝。

  朱宝德观察起这道酿酒鲫鱼,蒸制过后刚出锅的鲫鱼雾气轻缭,清亮的酱汁及桂花酒浸染在丝丝纹理间,缀着星星点点的桂花,卖相是极诱人的。闻之又可嗅到酿酒、桂花混着酱汁的浓郁香气。用筷子夹起一块软却紧实的鱼肉细尝。

  林静书迫切询问:“朱大叔,我做的这酿酒鲫鱼滋味如何?”

  “确实不错。”朱宝德微微颔首,评价道,“滋味鲜嫩爽口,层次丰富,着实是一道佳肴。”

  林静书又问:“那照我阿爷做的呢?”

  朱宝德放下筷子,不禁面露苦笑:“实话来说,照你阿爷做的那道酿酒鲫鱼,滋味就差得远了。”

  林静书垂下双眸,有些馁气。

  见此,朱宝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过,你已经做的很不错了。至少,比第一次大有进步。”

  林静书道:“我大致估计过了,阿爷记录在这本食谱上的菜肴,至少有三百道,甚至详分了海鲜类、江鲜类、杂牲类、羽族类,可谓花样十足。但窦义在拿到食谱后,钻研出来的菜肴不过十道。为何梁耀宗却能钻研出那么多菜品来?”

  朱宝德道:“因为梁氏饭庄养的那些厨子,都是梁耀宗从全国各地寻来的厨艺高人。他们对于食材的把控,并不逊色你我,自可在这食谱的基础上尽情发挥才能。但是我敢保证,自师父过世之后,绝无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复刻出跟他一模一样的味道来,包括你我。即便是梁耀宗饭馆里养的这些厨艺高人,在看过你阿爷的食谱过后,所做出来的菜品照你阿爷亲手烹饪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听闻此言,林静书不由皱起眉头,不解道:“如此,我阿爷留下这本食谱又有何意义?”

  朱宝德道:“当然有意义。而且要比将详尽各式菜肴的制作方法,更有意义。毕竟后人可在这本食谱的基础上尽情发挥,甚至是完善,将他的指点化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生硬地照搬照学,这样即便做出来的菜肴,也只是对他人的效仿罢了。”

  ”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林静书低低复述一遍,一时半掺糊涂,并未悟透其中含义。

  “现在细细想来,师父撰写的这本食谱倒很符合他一向的行事风格,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什么意思?”

  朱宝德解释道:“往日里师父传授我们厨艺,并非手把手教的很细致,反而全凭我们自个领悟。起初,我们这些做徒弟的满腹牢骚,都觉得师父这是吝啬施教。后来经我们自个一步步尝试,才终于成功烹饪出美味的佳肴来。我想,你当下做的这道酿酒鲫鱼滋味虽不敌师父,但假以时日经过不断地完善,终有一天会所烹菜肴能超过你阿爷做的滋味。毕竟,艺无止境。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你阿爷没有详尽每道菜的主要原因。”

  听到这里,林静书忽然心间一亮,这才完全领悟其意。她恍然想起前世自己曾收孟浩为徒时,亦是点到为止,手把手教学反倒限制个人天赋发挥,歪了好苗子。但不想那孟浩却认为她也是吝啬施教......

  就在此时,庭疏从前院走来,道:“静书,许太师府中那位鼻孔朝天的仆从又来寻你了。”

  林静书不由心生不耐,道:“我那日都与他说得明明白白了,怎么还不放弃?庭疏你帮我直接打发走吧,告诉他我想清楚了,无意去太师府做厨子。”

  庭疏应好,随即去将那仆从打发掉。岂料片刻工夫后,那仆从竟不受庭疏阻拦驱撵,径自冲到厨院来,整个人全无前两日的傲慢姿态,反而带这些讨好的意味笑眯眯道:“林娘子,你可是嫌酬劳给的少了?没关系,我们阿郎讲了,只要您肯到太师府当这个厨子,无论多少酬劳都好商量。”

  见对方讲话突然间变得如此客套,林静书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但正所谓快刀斩乱麻,为避免更多不必要的烦缠,林静书回以一礼,直言道:“承蒙太师抬举,不过并非酬劳的问题,只是我单纯不想去太师府做这个厨子罢了。”

  观林静书面色决绝,仆从僵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显出几分苦涩:“林娘子何以如此抗拒?倘若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尽管提便是,我定回禀阿郎满足林娘子。”

  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看这仆从仍是不放弃,林静书很是不解:“这长安城中的好厨子数不胜数,为何许太师偏要我去贵府当这个厨子?”

  仆从叹息一声,道:“林娘子,我便同你直说了吧。这一切,全是因为我家小姐......”

  朱宝德纳闷道:“这与许小娘子又有什么关系?”

  仆从道:“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可大着呢。我家小姐素来不喜拘束,经常在外玩耍,鲜少归家,尤其嫌弃府上厨子做的饭菜滋味难吃。已经十余日没同阿郎还有夫人坐在一起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了。前天晚上突然见小姐归来,兴奋地同阿郎讲述在贵府吃过的那顿晚膳,说是近些年来她吃过的最满足的一顿饭。所以我家阿郎无论如何都要请你去府上做厨子。说是只要你肯答应,无论提出什么条件都会尽力满足。”

  林静书道:“可是我都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现在只想将食肆好好经营做大,旁的事一概不想掺和。”

  仆从突然上前坐在地上牢牢抱住林静书的大腿,不停哭闹道:“林娘子,我求你了还不成吗?倘若你不答应的话,我就没法回去同阿郎交代了......求你了,发发慈悲吧......”

  “......”

  林静书感觉腿上像是粘了一块狗皮膏药,不由面露苦涩,倒是头回见到如此难缠之人。

  “我不能为了你这一个交代,违背自个的意愿啊。你还是请回吧。”

  任这仆从哭得再挠心抓肺,林静书仍不改心意。最后,仆从只好失望而归。

  *

  翌日正午,林静书正在食肆忙得抽不开身,不想昨日那许太师竟带着仆从亲自前来,着实让林静书心生为难。她想,二人总归不是奔着吃饭的目的而来,毕竟那日仆从讲过,这许太师不喜扎堆在满是市井气的地方。

  果真就见许太师在一步入食肆的刹那间撩起眼皮左顾右看,脸上难掩不耐之色,但仍硬着头皮进来。

  林静书笃定这许太师特地跑来一趟,是为了让她去太师府当厨子。所以她假装忙得抽不开身,知会尹大等人上前好好照应。不料没一会工夫,尹大突然面露难色上前同她道:“没法子了,林娘子。许太师还是叫你去一趟,有话要讲。”

  林静书只好压下心中烦闷,扬出笑颜上前道:“许太师,看看我这食肆可有想吃的菜肴?”

  许太师看上去同苏易简差不多年龄,也是两鬓斑白,但眼中却充满锐利、傲气及矜贵,望向她时亦是下颔微抬,眼皮半抬,反倒不如脾气暴躁但性格直率的韦大人好相与。对此,林静书只好多笑少言,怕有冒失。

  “我想林娘子的心里应该清楚,今日我来你这食肆,并非是为了吃这一顿饭。”

  见对方讲话开门见山,林静书微微一笑,连忙行礼:“承蒙太师赏识,在下自然是不胜感激,但我的答复,昨日已经同您的仆从讲的很清楚了。实在不便去您的府上做厨子。长安城中厨技在我之上的人数不胜数,还望太师另寻高人。”

  许太师一言不发,脸色当即变得极为难看。这等沉默,这等脸色,令林静书不由心惊胆战。幸得仆从在旁开口,及时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阿郎既然来了,也该尝尝林娘子的手艺再走。”

  许太师仍是不语,既没拒绝也没答应,林静书只好笑着附和道:“兴许太师尝了我这手艺,便知我也不过如此。我上一桌肆里的特色菜给您尝尝。”

  说罢,林静书带着僵在脸上的笑容逃也似的赶忙转身走去后厨备菜。前有刘皇叔三顾茅庐寻卧龙先生出山相助,她自觉不过是名平庸厨子,哪有资格让一位太师来请了三次。故而心生愧疚,亲自掌勺用心为许太师做一桌美味佳肴,以作微不足道的弥补。

  林静书精心烹饪菜肴共计八道。东坡肉、蒜泥白肉、糖醋里脊……以及那道她刚研制成功的酒酿鲫鱼。

  “许太师请慢用。”

  菜肴端上食桌,许太师手执筷子尝过,却并未做出评价,倒见一筷子接一筷子食个不停。见此,林静书并不以为意,只要能入这位太师尊口,就说明菜肴的味道尚且可以接受。她放下一壶自酿的柿子酒,便回到后厨继续忙活起来。

  片刻工夫过后,却见尹大神色慌张地来到后厨,同林静书道:“不好了,林娘子……”

  朱宝德撂下手中铲子,道:“发生了什么事?”

  尹大道:“许太师从菜肴里吃出了一根发丝。”

  “……”

  闻言,林静书登时心中一颤:“怎么可能?”

  她不禁想起当初的蜚蠊一事,这件事给她带来的伤害着实不小,以至到了现在,她偶尔还会因此事做噩梦。不过自蜚蠊一事过后,林静书每每上菜时都会细致复查一遍,包括方才为许太师做的那一桌子菜肴,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这种问题……

  林静书努力平复心绪,道:“先别慌,待我前去看看。”

继续阅读:第72章 污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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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小食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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