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当晌午。长安城中无论是行商请宴的贾人、办公休息的官员、还是游玩歇脚的旅人,都陆续往吃饭的地方里钻。各个饭馆、食肆、酒楼正是忙得团团转的时辰。
少有哪家像林氏食肆这样,没有一个食客往里凑,只余一个掌柜两个伙计,愣是坐在肆里干瞪眼。
“开业已经七天了,”庭疏掰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咱这食肆总共就来了六位客人。要我说还不如将那朝食店重新开起来。总好过在这干呆着什么活儿也做不成的强,太熬人了。”
林静书清扫着地面不语,视线落到对面梁氏饭庄。自一个时辰前起,就见那饭庄门口进进出出一大堆食客,客流压根没有断过,与她这冷清的食肆对比明显。
庭疏又同一旁朱宝德道:“说来也是奇怪。这食肆装修得这么好,你和静书做饭的手艺自然不用多讲,怎么一上午都不见有客人来呢?”
朱宝德笑道:“稍安勿躁。这世上的事若都那么容易办成,自然也不会有烦恼一说了。食肆这才刚刚起业,没有客人也是正常。再等等,总会有起色的。静书啊,你也不必过多忧虑,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听到这番安抚,林静书宽慰地点了点头。
朱宝德表面看着洒脱,其实心里头也没多少底。
他在洛阳开过饭馆,也懂些生意经。若说选个常规的地方开食肆,这生意倒不难起。凭新客免单加低价这些寻常招数,倒是能揽一波客人。但林静书选的这地界,寻常招数不一定好使。毕竟,地不利,人不宜。
这条街往南边走是集市,看着人流量大,但多是些临时进坊摆摊儿赚糊口费的小贩,压根不会想到来金市这种主为富贵服务的地界消费。往北边走,都是旅店和各式各样的铺子,尽头又是官员办差的聚扎地。故而这地界可挖掘的客人,要么是来长安城游玩的旅人、要么是富贾大商、亦或是官员权贵……这吃饭,自然也不会光图便宜,主要看的,还得是个招牌名气。这样东西,一个新开的食肆怎么会有?自然也就没客上门。
所以这新食肆若想经营起来,靠寻常方法是不成了,多少有点看命的意思在里头。若是命好,兴许哪天就起来了,若是命不好,也就只能认了。
虽然朱宝德心里头门清儿,但为了避免伤林静书的心,也就没有将这些心里话说出来。毕竟她开这个食肆,目的是为了对付梁耀宗。
*
又连着过了好几日,林氏食肆的生意还是没有任何起色,反倒是对面那梁氏饭庄食客络绎不绝。
林静书见此心中不禁生出好奇,这梁氏饭庄究竟是靠哪些菜品火爆到这个程度?
反正今日食肆也没客上门,她便索性关了门,晌午领着庭疏和朱宝德进入梁氏饭庄打探一番。
一听林静书提起梁氏饭庄,庭疏倏然想起那好些时日都未曾再见过的梁明珠,心头一振。朱宝德虽有些介怀,但也不好明说出来,便只好跟着一道去了。
三人来到梁氏饭庄门口,守门的冯顺正热情地笑迎每个食客。当看到仨人时,他的神色却是一顿。
林氏食肆开业那日,冯顺帮着梁耀宗搬贺礼,自然也记得这仨人。
知这林静书跟掌柜梁耀宗关系不浅,冯顺也不敢怠慢,礼笑道:“敢问几位是有事找梁老板吗?”
林静书回答道:“我们不找人,只是想进去吃个晌午饭。”
冯顺:“……”
他抬头瞥一眼对面关门的林氏食肆,心头不由纳闷,一个自家开饭馆的,还有跑别家饭馆去吃饭的道理?不过倒也是,冯顺干的待在门口迎客送客的活儿,自然也将十多日来林氏食肆惨淡的生意看在眼中。他心里估摸着这林娘子应是做饭很难吃,连自己都吃不下去,才大晌午跑人家饭馆去。不然哪能一天都没几个食客呢?
“好好,各位请进吧。”
冯顺停止了胡思乱想,来的总归都是客,他赶忙笑着将三人请进去。
林静书步入梁氏饭庄后,见门厅处候着不少模样标致的年轻郎君娘子,他们打扮统一,笑着招呼食客。
“邓郎,”冯顺随口叫来其中一名郎君,“这几位客官你负责来招呼一下。”
林静书一怔。这个世界的唐朝竟如此前卫,都设有服务员了?
那位邓郎用目光快速将仨人上下扫了一遍,这眼神让林静书立刻想起前世各大商超品牌店的那些柜姐。
“几位客官跟我来吧。”
他们随邓郎走入饭庄内部,最先感受到迎面扑来一种不同于外边燥热的凉沁之意。
林静书抬眼望去,整个内部宛如华宴一般奢侈,令人咋舌。
先不论各处细节装点得如何华贵,单是用的食案、椅子皆是上等金丝楠木,地面铺有精细繁缛的莲花纹吉祥砖面。每根梁柱、每层帷幔的用料也是极为讲究。
内部整体布局不似常规食肆四四方方,中间设有假山鱼池、还有高台上弹曲的琵琶女、跳舞的胡姬。最奢侈的,还是各处摆放的大冰块,后头置一个风车,由几个雇来的力工不停换踩,生风送凉。
饶是庭疏在皇宫待过一年,也不禁目瞪口呆,但林静书和朱宝德的注意力,此刻全在这些食案的菜品上。
林静书做过多年厨子,也从未见过这些食案上的菜品样式。食客们都吃得津津有味,对这些菜肴大为称赞。
一个小厮端着碗看上去再寻常不过的羹食打林静书跟前过,她一闻却奇香无比。
“奇怪,这羹食是用什么做的?香味竟如此浓郁!”林静书同朱宝德小声道。
朱宝德解答道:“那是甘露羹。是用鹿血、鹿筋搭配何首乌熬制的汤羹。食材昂贵,寻常饭店是见不到的。”
“那朱大叔又是如何知道?”林静书面露疑惑。
朱宝德凑到林静书耳边,私语道:“林氏食谱上有这道菜。不过我记得,你阿爷从没教梁耀宗做过这道菜。不要说这道了,我打眼一瞧,这些食案上摆的好多菜肴,都是你阿爷之前自创的。曾记录在林氏食谱上,没有传授给过任何人。”
林静书沉默少顷,小声回道:“看来那失窃的林氏食谱就在梁耀宗手中。”
对此,她是一点也不意外。当年听说林氏食谱遗失,林静书下意识想的便是遭梁耀宗所窃。如今一看,果然印证了这一点。
朱宝德冷嗤一声:“怪不得能把这饭庄做到如此规模。”
林静书胸口堵闷。越随邓郎往里走,便越觉里头闷热,直至和外头温度没个差别,连入耳的琵琶弦乐声也越发模糊。她抬眼一瞧,四周装饰粗滥了不少,桌椅用的是普通松木。食客衣服的布料和官袍等级也较外层差了许多。
邓郎将仨人引到最里头楼梯口旁的角落里。这角落狭窄,闷热,桌椅上还落着灰,显然平日里都没什么人坐。
林静书今日也算是长见识了。她还从未见过哪个饭馆像梁氏饭庄这样,不仅将食客分成三六九等,还如此区别对待。
同时,林静书忍不住多留意了一眼这楼梯口,虽然重新翻修了一遍,但林静书还是猛然记起,这就是原主幼时遭梁耀宗推下来的那个楼梯口。一时间,林静书百感交集,头部隐隐作痛。
待仨人入座,邓郎递来一个很薄的菜单。林静书翻开一瞧,松花饭、胡麻饭、臊子面、蒸饼、猪兜肉、鱼脍、水晶龙凤糕……无非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菜品。外头那些菜肴,这份菜单上完全没有。
林静书合上菜单,问邓郎:“就只有这一个菜单吗?”
邓郎打量仨人一眼,冷声一笑道:“就算我把其他菜单拿过来给你们看,你们能吃得起吗?其中最便宜的一道光明炙虾,也要一两银子。”
庭疏闻言,几近要拍桌而起,被朱宝德连忙摁下,他面不改色同邓郎笑道:“上三盘鱼脍就好。”
邓郎一摊手:“十贯铜钱。先付账,再上菜。”
朱宝德一怔:“三盘鱼脍十贯铜钱!什么鱼这么贵?莫非是松江运来的鲈鱼?”
“寻常草鱼。”
“……”
寻常买上一条草鱼,不过十文钱,下个刀切成薄片,再配上点蘸汁价格就要翻百倍?可真黑。还不如直接去明抢!
饶是朱宝德好脾气,也忍不住暗中埋怨上几句。
邓郎刚将三盘鱼脍端上食案,就听楼梯口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仨人看到梁耀宗从楼梯口拐出来。梁耀宗不经意间一侧头,也恰巧和仨人对上了视线。
梁耀宗一怔,旋即又换上笑颜走过来。
“静书,宝德。”梁耀宗面上笑盈盈地,语气亲切,“晌午不做营生,怎么来我这饭庄吃上饭了?”
朱宝德平日里逢人都是一副笑模样,眼下却绷紧脸色一声不吭,林静书知道暂时还不能与他撕破脸,便笑回:“店里营生不好,平常那些饭菜又吃腻了,就过来换点花样尝尝。”
梁耀宗一瞥食案上那三盘鱼脍,道:“光吃鱼脍可不顶饱。静书你既是第一次来,宝德又与我曾是同门,我便各自再送道好菜给你们尝尝。”
一炷香后,邓郎端来两道菜肴。其中一道是金银夹花平截,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另一道菜,却叫朱宝德打眼一瞧就全身颤抖,看向梁耀宗的眼神中都忍不住流露出明显的恨意来。
梁耀宗淡然迎上朱宝德的眼神,却笑着解释道:“这道菜叫火焰母子烧,用的食材是老母鸡和小鸡,只需香料腌制后用大火直接烧制而成,味道外酥里嫩。我想,宝德你一定喜欢。”
林静书也看出这梁耀宗明显是在拿这道菜暗指当年朱大叔妻女被烧死一事,一来,是为了勾起他的痛苦,二来,则是一种警告。
其中用心,实在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