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正午。临靠金市的一处衙署内,几个青袍官员恹恹停掉手头正在处理的公文,讨论起当下头等要事——晌午饭该如何解决?
总之不能吃食堂。近期实在热得厉害,衙署内配置的几个公厨每次烧菜时都跟遭罪一样,便索性不动大火,只蒸些馒头饼子,煮上碗槐叶冷淘面条。旁的切点酸齑或是凉菜佐食。再好一点,会给切盘鱼脍。
虽说公食不费钱,但来回就这几样,味道也不怎么好,官员们实在忍受不了,也就自掏腰包,晌午大都跑到外边去吃。
“去梁氏饭庄如何?那儿凉快,和外边一比,简直就是天堂。”
“五十文清凉费的天堂,我宁可不去。吃一上顿饭,两天俸禄就没了。”
“可不是,就咱们这些仨瓜俩枣的,就别去那儿充大头了。要我说,倒不如去梁氏饭庄对面的食肆,虽说环境次了些,但架不住味道好吃,还可以随便喝冰镇过的甜饮子。”
“好啊,我正好也想吃他家的凉拌面筋呢。”
……
近几日,肆里的客人见增。基本都是集市上摆摊的小贩,或是在临近署衙办公的中下小官员。古时候不比现代,没有降温的风扇和空调。为了让来店里吃饭的这些食客好受些,林静书在肆里摆了三桶酸梅汤,两桶小吊梨汤,里头都搁了冰块。凡来店里的食客,想喝的直接拿旁边摆放的空碗随便盛。
天气炎热,大部分人都不愿吃肥腻的热食,林静书近期做的多是凉皮面筋及各式各样的冷淘菜卤面。小菜主以打凉拌为主,如常见的果仁菠菜、拍黄瓜、皮蛋拌豆腐等,也会卤些猪耳朵、鸭头、鸡爪等熟食。
虽说简单,但味美价廉,食客们又是头一回尝到颇觉新鲜,所以林静书推出的这一系列夏季风味的饮食很受欢迎。
其中一大部分人,已经成了肆里的回头客。
因天候问题,怕饭菜久了会变质,林静书同朱宝德基本都是现卖现做,灶台搬到了后厨去。只留庭疏一个人在外头迎来送往,招待食客。有了在朝食店磨炼过的经验,庭疏如今应付起食客来,俨然一个老练的伙计。
只不过这日踏进肆里的食客,让庭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乍一看,这食客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郎君,穿着普通的布衣,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让庭疏感觉不对劲的地方,是他身上的味道。
作为一只猫,庭疏对气味十分敏感。他嗅到这郎君身上除了不易被察觉的淡淡酸腐味,还沾染着梁氏饭庄掺并梁耀宗的气味,显然刚去过梁氏饭庄,还和梁耀宗会过面。
庭疏也听说了,近期凡是想进梁氏饭庄吃饭的,都要交五十文清凉费。所以当下能进里头的,非富即贵。可这郎君的穿着及身上气味,显然过得很拮据。应是梁氏饭庄里的帮工。
怕不是梁耀宗派来打探肆里情况的吧?
庭疏见这郎君一进来便左看右看,当即多了份心眼,表面却不动声色道:“想吃些什么吗?”
“随便什么都行。”尹大道,“就来份最便宜的吧。”
“……”果真不是来正经吃饭的。
“那就一份凉皮?只要两文钱。”
尹大点了点头:“行,那就一碗凉皮。”
过了会功夫,庭疏将朱宝德现切现拌的凉皮端给尹大,见安大叔和宋大婶正走来,也就顾不上他这茬,上前去迎客。
庭疏刚将二人安置好,去舀两碗小吊梨汤过来,就听那尹大用筷子一敲碗边,语带不满地吆喝他过来。
“你们食肆就是这么做营生的?做饭的时候也不知道看着点,把偷油婆都给煮进去了,看着真够令人反胃的,这还怎么吃啊?”
尹大用筷子捻起一只蜚蠊给庭疏看,同时大声嚷嚷着,引周围食客纷纷闻言色变。有人也赶忙用筷子在饭菜中拨来扒去,查看饭菜里是不是也多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静书和朱宝德听到外边这阵动静,也赶紧从蒸笼似的后厨走出来。
朱宝德道:“怎么可能会吃出偷油婆呢?我这凉皮都是现切现拌的,不可能掺进不干净的东西。况且这食肆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迄今为止,我都没见过一只偷油婆。”
庭疏捏起尹大筷子夹的蜚蠊,心中顿时了然对方前来的目的。
早年街头流浪时,他靠捡食别人遗弃的饭菜为生,故而常常见到这蜚蠊。只轻轻一嗅,便知尹大手中这只蜚蠊,已经死过至少半天了。怎么会跑进朱宝德做的凉皮里去?显然,是故意栽赃。
庭疏盯着尹大,道:“我看这偷油婆是你自己搁进去的吧?都死这么久了,总不能自己爬进凉皮里。”
对视上庭疏犀利的目光,尹大心虚一怔,但察觉四周都在盯着他议论纷纷,也就抖擞开气势,继续道:“你说是我自己把偷油婆搁进去的?我闲的没事干吗不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有没有好处,你自个知道。我看,你是对面梁氏饭庄派来捣乱的吧?”
闻言,林静书同朱宝德神色一变。尹大也一顿,随即反驳道:“胡说,你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那倒是没有。”
庭疏自然不能道出他是猫,能通过气味知道这尹大去过梁氏饭庄。
尹大见庭疏拿不出证据,一时气势大涨,大声嚷嚷道:“没证据还敢在这随便污蔑?明明就是你家的凉皮里翻出来的偷油婆还要在这狡辩,可真行啊。”
一旁宋大婶帮话道:“林娘子是个好人,她家卖的东西绝对不会出现不干净的情况。”
“是啊”,安大叔搭腔道,“也是怪了。这么些人都来多少天了也没吃出偷油婆,怎么到你这就有问题了?”
尹大道:“就算像你们说的,这林娘子是好人,但你们就敢保证她做的饭菜不会出一点纰漏吗?”
二人不再吭声。尹大接着嚷嚷道:“况且你们恐怕还不知情吧?这林氏食肆的掌柜林娘子,可是当初林氏饭庄老板林如山的女儿。林氏饭庄想必各位都听说过吧?十年前的宴会上,可有官员在菜肴里吃出了老鼠头。”
听到尹大旧事重提,众人的议论声更乱。林静书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完全僵在那里。
尹大不怀好意一笑,继续道:“如今看来,这林家果然是一脉相承的。不过我记得自林家衰败之后,那梁氏饭庄的老板一直在接济你们,这些年你们才总算熬过来,有了好日子。没想到你们现在不但在梁氏饭庄对面做起生意,还要将凉皮中发现偷油婆的罪过推到梁老板身上。说句不该说的话,林娘子,做人要讲良心,知廉耻。”
尹大三言两语,讲的头头是道,震惊的林静书完全无话可说。只心中明明白白,对方明显是得梁耀宗授意,有备而来。
众人纷纷议论。
“这梁氏饭庄的老板,虽说趁天热收清凉费这件事办的不太地道,但对这林家确实是好的没话说。听说林氏食肆开业那天,还特地备了一份厚礼来。”
“他都对林家这么好了,林家却还故意在他对面开食肆,这林家也太不地道了。”
“林家十年前往菜肴里放死老鼠,现在又在凉皮里搁偷油婆,能厚道到哪儿去?”
“怪哉每次吃完这肆里的饭菜,回去肚子都有些冰凉凉的不舒服,指不定往里面搁了什么呢。”
“……”
庭疏闻言一阵无语,这位兄台每次来都要喝上五六碗酸梅汤,肚子不冰冰凉凉才邪门了。
“简直令人作呕……”
听着众人的话语,林静书浑身颤抖,感到有些窒息,仿佛在这一刹那间,她回到了当初被众人指责的厨神大赛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