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池水在缓缓下降，旋涡搅碎几片无力躲闪的枯叶。
四月三日上午十点，黎希颖靠着已经撤掉装饰物的露台栏杆，她穿着浅色牛仔衬衣和牛仔裤，斜跨着棋盘格水桶包，长发盘在头顶。下方的庭院里，工人正卸掉婚礼的背景板，拆走破烂的花桥和池边的灯杆。
“灯光、音响还有拆下来的东西全部登记后，放在停车场，方便吴艾他们一会儿清点。”沈海艳站在泳池的北岸，对一个女员工交代着。
她依旧是白衬衣、黑马甲、黑西服裙的装扮，挂在脖子上吊着右臂的绷带和裹着双手手掌的纱布，还有浓妆掩饰不住的黑眼圈，毫不影响沈海艳中气十足，比他人快一倍的语速。
“很多都坏了，不能用了。”女员工有点为难。
“能不能用，吴艾会判断，咱们不要自作主张。”沈海艳叮嘱，“清单你复印一份，咱们留底。”
几个服务员抬起东倒西歪的椅子，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一位举着布满脚印和裂痕的婚纱照易拉宝。
露台上，穿着浅绿色条纹衬衣和咖色休闲裤的封宇左顾右盼。
“咱们不是来找杨美香吗？”他问黎希颖，“杨美香在哪里？”
跟着过来的，穿着便衣的魏洋和两个外勤警员也同样狐疑地看着她。黎希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这时，沈海艳注意到露台上有人，抬头看到黎希颖朝她招手，先是讶异，但立即换上职业的笑容。她和施工人员嘀咕了几句，正要上楼梯，被一个急匆匆跑进庭院的女员工叫住。
“海艳姐。”女员工绕到泳池北岸，“我在系统里提交了事假，麻烦你赶紧批一下。”
“唐薇，我上个月就说过，咱们部门六月之前不批事假了。”沈海艳又要往楼梯上走，被拦住。
“我得陪我婆婆去看病，约了下午的号。”唐薇看手表，急得一头汗，“不请事假，用一天年假总可以吧？或者调休也行。”
“你早没有年假了。”沈海艳竖起三根手指，“过年时，你要提前回婆家，用了三天年假。”
“咱们是老乡，你知道的，老家那边是媳妇张罗团年，尤其是结婚第一年，新媳妇得一个人包办。”唐薇抱怨道，“我婆家大小十几口人，我不提前回去，一个人根本忙不完。”
“所以我在部门最忙的时候，批了你的假。”沈海艳耐心地说，“当时说好，你回来加几天班，把工作量找齐。谁知道二月底你家装修，又要了三天假，用完了最后两天年假不说，还欠了一天。你说调休搞定，但是到今天都没补齐，我没办法再给你批假。”
“婆婆来京州看病，我好容易花钱加了个专家号。”唐薇跺脚，“我老公要上班。”
“你要是业绩好，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沈海艳提点道，“女人嘛，一肩挑事业，一肩挑家庭，都是这么过来的。但你今年还没谈下一单。”
“我请了意向客户来观摩师言的婚礼。”唐薇的脸上挂起鄙夷，“现在人家已经把我拉黑了。”
沈海艳闻言，脸色一黑。她正要发作，刚刚出去的一个服务员慌慌张张跑回来，拉住她一通比比划划。
沈海艳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瞥一眼露台上方的黎希颖等人，单手拉着服务员，绕过还在拆卸的背景板，从庭院西南角的小门溜了出去。
黎希颖轻笑一声，转身走出恢复成大包间原状的新娘休息室。众人跟着她穿过楼道，没走出多远，便听到一阵尖利的哭喊。
一个五十来岁，身材矮小的妇人盘腿坐在迎宾楼大堂正中的一张“席子”上，烫成羊毛卷的短发染得漆黑，额头上绑着白布条，菊花图案的灰色对襟唐装和黑色长裤裹着胖墩墩的身材。妇人斜跨一只随身包，肩上披着一块疑似床单的白布，再仔细一看，被她压在屁股下的“席子”，竟然是刚刚从庭院里撤走的易拉宝。
“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妇人扯着嗓子，哭腔婉转却不见眼泪。
几个保安围在四周，都不敢靠近。
“就是她，杨美香。”魏洋正要上前，被黎希颖拦住。
她竖起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指指眼睛，示意大家先静观其变。
“我就说嘛，没买火车飞机票，那她只能坐长途大巴。”黎希颖看表，“从济平市过来，怎么也需要一天的时间。”
“你怎么知道杨美香会来酒店？”封宇低声问。
“人性。”黎希颖漫不经心地回答。
大堂里的人越聚越多，穿着一身灰色运动衣裤，扎着马尾辫的吴艾出现在大门口，身后跟着昨日在工作室出现过的中年男和短发女孩。看到这一幕，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被干扰的电动门合上、打开，再合上，仿佛在配合老妇人打着节拍。
“让一让，让一让。”沈海艳吃力地分开人群。
一个保安凑到她耳边嘀咕几句，焦躁地指了指杨美香。
“没天理呀！我的女儿死得好惨！”杨美香终于挤出几滴眼泪，手假意颤抖着，抚摸易拉宝上师言的照片。
“这位阿姨，你女儿到底是谁？”沈海艳扶着受伤的手臂，皱眉打量着对方。
“我女儿师言被你们害死了！”杨美香爬起来，跳着脚。
围观的人群哄的一声，都换上惊诧的神色，交头接耳。门边的吴艾闻言，眉头一紧，双手攥起拳头。
“我好容易养大成人的女儿……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哇……”杨美香继续干嚎。
“阿姨，话不能乱说。”沈海艳强作镇定，“师言十七八岁就在这里工作，我们都知道，她是孤儿。”
“我呸！”杨美香一口唾沫差点啐到沈海艳的脸上，“你咒我早死是吧！”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恶狠狠地盯着沈海艳。
“原来是你们拐走了我的女儿。”杨美香扑上去，揪住沈海艳的衣襟。“你们是人贩子。”
沈海艳比她高出一头，却挣脱不开，像破麻袋似的被杨美香摇来晃去。
“我看到这里有好多外国人，你们是不是要把我女儿卖给他们？”杨美香用方言骂出一长串脏话。
沈海艳肩上的绷带被扯开，疼得一声尖叫。
黎希颖见状，闪身到近前。不料，吴艾抢先一步，用蛮力推开杨美香。啪！她抬手给了妇人一记清脆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