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沉重回忆的周歆惆怅地抚着掌心的伤疤。
“那一刀，彻底毁掉了我的人生。”他抬头看向大槐树枝丫间漏进的阳光，“如今，别说画图、做修复，我连筷子都拿不住。”
黎希颖能体会到周歆的无助。她看过病例，咨询过他的主治医师，甚至联络过国外的专家求证，得到的结论都是：周歆的右手除了拇指，其他手指已经彻底失去知觉，而且再也没有恢复的可能。
“更可悲的事，我明明好恨，却不知道该去恨谁。”周歆潸然泪下，“我醒来之后，师言和吴艾告诉了我实情。我实在不愿把一个失去一切的单身妈妈当做仇人，倒不是我有多高尚，而是这样的恨，没有意义。”
“你还活着。”黎希颖安慰道，“人活着，就有希望。”
“当初，师言也是这么劝我的。”周歆苦涩地说，“是她拉着我，走出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所以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师言会骗我。”
嗡嗡声由弱到强，他笨拙地用左手掏出电话。
“吴艾，你到……”周歆听着电话，瞠目结舌，“什么？”
他手一抖，手机差点落地，被黎希颖接住。
人一紧张，时间就像坐了火箭，跑得特别快。三十分钟后，黎希颖站在周歆家的客厅正中，一手勾着皮包搭在肩头，一手叉腰。
被旅行箱绑带五花大绑的杨美香趴在地上，嘴里塞着毛巾。吴艾扶着腰，喘着粗气站在卧室门边，愤怒地和老妇对视。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哪一出？”黎希颖没好气地问。
“是我给吴艾钥匙，让她来帮忙整理师言的遗物。”周歆无所适从，“可这……”
三十分钟前，吴艾在电话里大呼小叫，说有人闯空门，催周歆赶快回家。封宇想联系属地派出所，被黎希颖拦住。她想着吴艾没报警，必然有原因，于是陪周歆回来看看。
“我到了，发现门开着，她在里屋东翻西找。”吴艾撩开肩头的乱发，剜一眼竭力蠕动的杨美香，“我这暴脾气！”
说着，她撸胳膊挽袖子，吓得杨美香发出呜呜的哀鸣。
“哎呀，误会了。”周歆忙不迭拉住她，“忘了告诉你，是我让阿姨在家里暂住。”
“你？”黎希颖心生疑虑。
昨天，杨美香被带回市局。据她交待，师鸣买了来京州的车票后才和她通气，杨美香只当是一场恶作剧，劝儿子和丈夫不要上当，但师鸣父子还是决定来碰碰运气。
之后，杨美香一直没收到儿子的消息，直到三月三十日下午，她看到新闻推送，京州景和酒店有人在婚礼行凶。她给儿子和丈夫打电话，发现都打不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四月一日晚，警方发布了最新通告。杨美香看到上面写着，受害人是“师某，女”，而嫌疑人是“师某柱”和“师某，男”，便动身赶来京州。
昨天下午做完笔录，她被放了出来。黎希颖没想到，周歆会将素未谋面的岳母带回家。
“她听说我爸住院，跑了过去。”周歆诉苦。
杨美香在病房门口又哭又闹，周歆脸上挂不住，也不忍心让师言的妈妈睡大街，只能带她回来安顿。
说话间，封宇替老妇人解开绑缚，拉她起身。
“呸，呸。”杨美香吐出毛巾，指着吴艾的鼻子怒骂，“你个发瘟的……”
黎希颖咳嗽一声。看到她冷冰冰的目光，杨美香立刻换上委屈的面孔。
“我打扫卫生呢，这小扑街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她一屁股坐在堆着枕头、被褥的沙发上，假意抹眼泪。
“钻进衣柜打扫卫生？”吴艾冷笑一声，领着众人走进还贴着喜字的卧室。
周歆和师言租住的这套房子不过五十平米，卧室只能摆下双人床、衣柜和一张梳妆台。此刻，衣柜门敞开着，衣裳、裙子掉了一地，让小屋显得更加拥挤。
“我打扫卫生一身汗。”杨美香跳着脚，“我女儿的衣服，我找一件穿怎么了？”
黎希颖注意到，床上丢着一件起球的女士内衣，看来杨美香占领了卧室，外面的被褥是给周歆凑合一宿用的。
吴艾刚要发作，周歆扯了扯她的胳膊，悄悄摇头。他默默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放回衣柜。杨美香露出得逞的笑意。
吴艾眼珠一转，手忙脚乱地拉开梳妆台的一排抽屉，着急上火的样子，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吴艾顾不上他人的目光，从最底层的抽屉中翻出一只红色小盒子，啪地打开。盒子里插着一枚钻戒，钻石不大，镶嵌在白金的底托上，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两三万买的戒指，你连个锁都不上。”吴艾嗔怪周歆，斜眼瞟向杨美香。
周歆使眼色，示意她别小题大做。
“家贼难防。”吴艾拔出戒指，塞进他的工装口袋。
杨美香用力一甩头，回到客厅。
“阿姨，我还是给您找间旅馆。”周歆跟出来。
“我女儿才死几天，你就要把岳母娘扫地出门。”杨美香扑倒在沙发上，对着墙上的婚纱照干嚎，“我家师言死不瞑目啊……”
周歆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不料杨美香打个滚，一头撞在他怀里，把他顶了个四脚朝天
“生女儿没用啊，丢下爹娘被人欺负。”杨美香趴在地上，猛捶胸口。
周歆狼狈地起身，又羞又恼。杨美香却翻身跃起，一溜烟地跑进卧室，她翻开枕头，将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拍在梳妆台面。
“让我走，可以。”她拽过周歆，“你签了字，我马上滚出去。”
黎希颖扫一眼斜着落在纸上的几行字，哑然失笑。
这是一份错别字连篇的谅解书，大意是周歆愿意和岳父、大舅子达成和解，放弃追责和一切赔偿。
“阿姨，你别逼我。”周歆欲哭无泪。
“我造了什么孽啊……”杨美香倒在床上哭号，“辛辛苦苦养大个不孝女。她不知道感恩父母，想死得远远的，没人拦她，可为什么要要害亲爹和兄弟啊……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还是我的仇人……”
“你造的孽，你心知肚明。”吴艾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上前揪住杨美香的后脖领。
杨美香被从床上拽到地上，吴艾不顾她的叫喊、挣扎，像拖着一头待宰的生猪一般，将老妇人拽到客厅。
黎希颖挡住想阻拦的封宇，给他一个“好好看戏”的眼神。
“你对着师言说，你是怎么把她养大的？你和你的丈夫、儿子，都对她做了什么？”吴艾将杨美香按在婚纱照前。
杨美香想躲开，又被她拽回来。
“说啊，师言要感什么恩？”吴艾扭着她的脸，强迫杨美香面对照片。
杨美香缩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说得没错，你本来就是她的仇人！”吴艾盯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师言，牙齿都快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