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比刚才更暗了，鸟儿躲进枝丫的阴影里，低声交流着一天的心得。
黎希颖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老人，走出几百米后，一股潮湿的气息裹着水藻特有的腥味隐隐飘来。前面不远处，灯光勾勒出一组建筑物的高低起伏身形，颇似一条即将启航的大船。
酒店的西边便是景区，住客刷房卡可以进去游览。几栋毗邻湖面的湖景房刚好组合成“船”的造型，与酒店的西侧围墙融为一体，俨然一艘漂在繁华都市里的“画舫”。
黎希颖看到两个相互搀扶前行的身影走进了位于“船头”的四层建筑。那里没有客房，全部是休闲娱乐设施，她猜测，那二人是想去顶楼的湖景餐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晚餐时间的餐厅里，悠扬的轻音乐夹杂着客人们各种语言的低声细语，还有觥筹交错的清脆响动。
一堵玻璃墙将餐厅隔成室内和室外两部分。室内，中央空调的热气给玻璃蒙上了一层细密模糊的水雾，透过朦胧的雾气，可以看到外面的露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照明灯柱特意做成了典雅的宫灯造型，和湖面上的点点星火遥相辉映。
每年三月中停暖前后，京州总会经历一轮降温，甚至来场春雪。今天傍晚，室外气温不过三四摄氏度，此刻，除了那一对苍老的身影，露台上看不到其他客人。
黎希颖走上露台，刚找了一张和两个老人隔着一张桌的四人台坐了下来，一个穿警服的身影闯入视线。
是个三十岁上下，身材瘦高的青年，他在餐厅门口探头张望片刻，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踏步而来。
黎希颖看到他挂在脖子上的胸卡上印着“香泉路派出所，封宇”。
怎么回事？香泉路距离这里十几公里，这儿不仅不是他们派出所的片区，连他们所属分局的辖区都不是。
黎希颖看看四周，没有发现其他警员的身影。民警出警不可能单独行动，如果是执行特殊任务，就不会穿着警服了。所以，这个封宇跑来不是他职权范围的景和酒店，是要做什么？
就在她迷惑之际，封宇拉开老夫妇同桌的一张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两个老人的脸色浮现出惊异和不安。
“二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封宇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酒店接到客人投诉，说有人在花园里烧纸，搞封建迷信活动。他们总经理在电话里埋怨我半晌。”
“今天是我女儿的忌日。”老头儿垂下眼皮，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满。
“理解，理解。”封宇一副想露出微笑表达善意，但又不敢笑出来的样子。
奇怪了，黎希颖心想，酒店接到投诉为什么联系他呢？即使不方便出面，也该联系片区派出所才是。
就在她纳罕之际，服务生给封宇端来了一份餐具，倒了杯气泡水。
封宇一脸窘迫地摆手。服务员不知所谓地看着他，又看向两位老人。
“我们想在这儿吃个饭。”老头儿支支吾吾，“来京州三年了，还没吃过这里的特色菜。”
“在这里吃饭……”封宇面露难色。
两个老人扯着餐巾，低头不语。服务员不知道这几位是要下单还是撤单，站在一旁干瞪眼。
踟蹰片刻，封宇轻轻拍了下桌子。
“也好，景和酒店的湖景餐厅挺有名的。那……今天我请客吧。”他端起气泡水，问服务员二老都点了什么菜，顺手翻开菜单。
“一套鱼子酱烤鸭，一份龙虾黑松露焖面。”服务生翻着点餐器，“一份炙子烤M9和牛……”
封宇剧烈的咳嗽声打断服务生，他是看到菜单上离谱的价格，被气泡水呛到了。
黎希颖强忍着没笑出声。今天会吓到这位民警的，只怕不止这顿饭的价格。出门不锁门，点了五星级涉外酒店餐厅里最贵的菜，这老夫妇想做什么，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只不过，眼下她还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叔叔，阿姨，你们想吃京州特色菜的话，咱还是换个地方吧。”封宇恳切地建议，“您就说烤鸭，我打小儿只听说过挂炉的、焖炉的。挂炉的皮脆。焖炉的肉嫩。鸭酱得是甜面酱加上白糖和一点酱油上锅蒸，蒸好了调上蜂蜜、香油。”
他边说边比画起来，做出操刀切片的动作。
“吃的时候，鸭子要片成一百零八片，每一片都是丁香叶大小，都得带着皮。蘸酱，配上葱白儿切的细丝，用薄如蝉翼的小饼儿这么一裹，才叫地道。混搭鱼子酱？那都串了味儿了，整个儿一个四不像啊。”
老头儿和老妇人紧张地对视，没说话。一旁的服务员想给客人解释一下自家菜品的昂贵创意，被封宇迫不及待地打断。
“走吧，我带你们去我们本地人常吃的宝藏馆子，保管又好吃，又实惠。”他不容分说，想拉着老头儿起身。
不料，老头儿突然发狠一推。封宇毫无心理准备，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趁着他爬起来的空档，两个老人扯开棉服的前襟，各自抓出一大把打印纸抛向空中。服务员吓得手一抖，点餐器掉在了地上。
黎希颖抬手抄住一张纸，看到上面印着眼熟的黑白照片，和斗大的“冤枉”、“死不瞑目”等字眼。
封宇跳起来阻拦，被老妇人扑过来拦腰抱住。
老头儿已经泪流满面地爬上桌子，大喊大叫着，要越过栏杆跳下去。服务员大喊着“快来人”扭头就跑。
转瞬间，黎希颖飞身越过两张桌，拽住老头儿的双腿向后一带。哗啦！老头儿脸朝下砸在桌面上，滚落下来，桌布、餐具、菜单都被他裹到了地上，仿红木椅子应声而倒。他咬牙想要爬起来，被黎希颖一个擒拿手，胳膊别在身后，按在地上。
老妇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封宇，也要往栏杆上爬。黎希颖一记侧踢，翻到的椅子撞得老妇人一个跟头。封宇看准机会，扑上去将她抱住。
“冤枉！我女儿冤枉！”老头儿梗着脖子大叫。
几个外国客人挤在通往露台的门边，举起了手机。
“警方办案！任何拍发布照片、视频的人都视为妨碍公务！”封宇举着自己的胸牌大喊，那几个人依旧嘻嘻哈哈，举着手机。
黎希颖用外语厉声警告，几个外国人这回听懂了。领班一个箭步前，招呼几个服务员拉走客人。老头见状，浑身战栗，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老妇人一声惊叫，晕厥过去。
不好！黎希颖果断按住老头儿的颈动脉，他扭动几下，昏了过去。黎希颖奋力掰开他血糊糊的嘴，果然是老人情急之下咬了舌头，还好创口不深。
“叫救护车！”她转向一脸骇然的封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