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洼的路面,到处是翘起的灰砖和积满泥水的小坑,两侧低矮平房的墙上,隔一段就能看到画着圈的“拆”字。
黎希颖小心地寻找能下脚的地方,在宁谧的胡同中连碰带跳地前行,她很难想象,身后一两百米外便是车水马龙的主干道。
“前面那个蛮子门就是了。”封宇绕过一个水坑,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半开的院门。
木门上的朱漆被岁月剥去了大半,灰瓦码成的房檐上,开着几朵嫩黄的野花。
“什么门?”黎希颖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几个字。
“京州的宅门,从里到外就一句话——等级森严。”封宇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伸开手臂比划着空间,“这种门前没多少空当的,叫蛮子门,一般是商人家用的。过去的商人大多来自南方,所以叫蛮子门。如果是官宦人家,会用广亮大门,门前门后各有一间房的空间。”
他指了指门楣上伸出的两根木雕。
“大门的装饰也有等级之分。比如门簪,都是成对出现,三品官以下的人家,最多两对。所谓门当户对,意思就是两家的大门得是一样规格,才能交往、联姻,因为门户代表了阶级。”
“没想到封宇是行家。”周歆从院子里走出来,和他们握手。他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脸色比前些天红润了一些,但依旧显出疲态。
“班门弄斧了。”封宇脸色微红。
“你家老爷子怎么样?”黎希颖问周歆。
“下周能出院,不然我也没心思来工地。”周歆推开吱吱作响的大门。
前院里,到处堆着拆下来的砖块、破木头,几个工人正叮叮当当,凿着影壁墙。
“昨天听吴艾说,有人在师言车里下药,害你出了车祸。”周歆瞄一眼封宇脸上的伤,露出心悸的样子,“真的有人处心积虑,要害死师言?”
他递给客人们一人一只安全帽。
“在你的印象中,师言和什么人有过矛盾吗?”黎希颖问他。
“她这个人,不敢说与世无争,但一向不会主动惹事。”周歆又伤心,又困顿,“至少我认识的师言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还有个你不认识的师言。”黎希颖品味着他的措辞。
“难道不是吗?”周歆眼圈红红的,“我认识的师言,是从江苏来京州打工的孤儿。结果,她来自广东的家人闯进婚礼,害她出了意外。现在,你们又发现有人要给师言下药。所以,和我结婚的师言到底是什么人?凶手是谁,又是因为什么对她下了毒手?我竟然完全没有头绪。”
哗啦……碎砖落地的响动传来,周歆循声望去,大惊失色。
“我说过,带砖雕的部分要整体抠下来。”他跑到影壁边,拦住还要继续挥锤的工人们,“你们怎么给砸了!”他心痛地拾起几块残片,唠叨着,“胡同腾退的目标,是改建成文创一条街。这座宅子将来会做为民宿开放,我们都设计好了,要把这些清代的老手艺嵌在修复后的院子各处。”
“之前已经给你抠了几十块啦。”带头的工人不满,“最近连着下雨,工期已经耽误了好几天,再给你一点点的往下抠,柳总扣我们的工资,你给补吗?”
说罢,他一招手,工人们抡起榔头、铲子对着影壁一通招呼。周歆被溅起的石屑打得连连后退。
影壁轰然塌下一大片,激起呛人的烟尘。
周歆毫无办法,只得丢下手里的残片,领着客人们穿过一道垂花门,走进安静的内院。
这里已经清理干净,正房和东西厢房的门窗都拆卸下来,墙边搭起为后续施工准备的脚手架。院子东南角,一颗大槐树茂密的枝叶间,挂着一串串等待盛放的花苞。
“这个项目是柳总前年拿下的。”周歆带着客人们走上房前的连廊,“海艳姐知道我有古建筑修复师的证书,推荐我来公司帮忙。”
“你怎么会想到,考这么个冷门的证书呢?”黎希颖看过周歆的资料,他十几年前从职校毕业后,就一直在景和酒店工程部做设备运维,和古建筑完全不沾边。
“是命运的安排。”周歆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意,“我出生在一个中原小镇,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靠给旅游公司开大巴车,独自将我养大成人。”
聊起艰辛的童年,他的脸上不仅没有痛苦,反而流露些许兴奋。
小时候,周歆的周末、寒暑假都是在大巴车上度过的。汽油味很难闻,路上的颠簸很难受,唯一能分散周歆精力的,就是那些写满岁月故事,古老的亭台楼阁。
这个塔是明代的,这老宅子,是一个清代进士的……导游的介绍成了伴随他走过颠簸岁月的画外音。
闲下来,周歆会跑去图书馆,翻看画册和能读懂书籍,追寻那些老房子的前世今生。当他得知这些美轮美奂的雕梁画栋,其实是经过了巧手的修复,才重新焕发了光彩,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做同样的事情该多好。
可惜,现实和理想之间,总是隔着千山万水。古建筑修复专业的出路很窄,周歆家境贫寒,学习成绩一直是中游,在老家那个高考大省只能读职校。他明白,梦想不能当饭吃,学点能养活自己的技术才是正道。于是,在父亲和老师的鼓励下,他报考了水电设备安装与运维专业。
“走进职校的那一刻,我遗憾地想到,或许今生与古建筑修复的梦想再无缘分。”周歆走到大槐树下,抬头望着枝丫间漏下来的阳光,“没办法,填饱肚子和仰望星空,我只能二选一。但是命运就是这么神奇,毕业那年,我因为学校的推荐,得到了来京州的景和酒店工程部实习的机会。”
周歆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旧照片。
照片是从大巴车窗里拍摄的街道。从挂着霜的干枯树木可以看出,当时是三九天的清晨。近处,几个遛弯的老人正从古朴的胡同中走出来,掏出怀里的蝈蝈笼子,相互炫耀着。越过一片低矮的屋顶,远处淡红色的晨曦中,摩天楼宏伟身影依稀可辨。一道阳光透过云层,过去与未来就这样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那一缕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阳光,让我突然开了窍。”周歆搓了搓脸,擦去怅惘,“我意识到,我的人生也不必非此即彼,追求填饱肚子,未必就要放弃仰望星空。”
他的手指划过手机相册里,跨越了数个春秋的上千张照片,画面里有宫殿、庙宇、园林,最多的还是曲径通幽的胡同里各色各样的民居。
“我一边工作攒钱,一边自学,闲下来就骑着单车,四九城地钻胡同,欣赏那些被人遗忘的老房子。这一钻,就是十来年。”
说到这里,周歆看向右手掌心扭曲突出的伤疤,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三年前,拿到了古建筑修复师的证书。”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痛苦慢慢浮上眉梢,“谁知道,命运却和我开了个最残忍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