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希颖不禁诧异，但没急着发问，因为她能看出，沈海艳有一肚子话要说。
沈海艳一脸愁云地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三年前的工作日记。黎希颖看到三月十二日、十三日、十四日的格子里都用红笔写着“联系姜霖”，后面画着一串惊叹号和红叉。
“当时，姜霖的手机倒是能打通，但就是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沈海艳单手撑着头。
开始两天，她还能瞒住所有人，只说姜霖去跑客户了，背地里叫柳枫赶紧找人。结果第三天一早，总经理在办公室等她，质问沈海艳是不是不想干了。
沈海艳求爷爷告奶奶，请领导多给一天时间，承诺再找不到姜霖就报警。
“人都失联两天了，你还不打算报警？”黎希颖很想问问，她是不是生怕姜霖不出事。
“我当时以为，她只是压力太大，想自己静一静。”沈海艳垂下眼皮。
“工作压力？”黎希颖故意问道。
“是，也不是。”沈海艳谨慎地说，“当时，我们接了个外事项目，我想锻炼一下姜霖，她是柳枫的表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姜霖呢，也没让我失望。谁知道……”
沈海艳义愤填膺地用左手拍桌子，碰到伤口，疼得咧嘴。
“在项目最吃紧的时候，她那不要脸的前夫突然冒出来，要抢孩子的抚养权。”沈海艳笨拙地晃了几下鼠标，在电脑的备份文件夹中找到几张聊天截图。
“离婚协议上明明写着，抚养权归姜霖。”黎希颖不明白，早就协商好的问题，怎么会让姜霖失联三天。
她翻看沈海艳发来的截图。吴艾、沈海艳和师言在她们三人的群里，断断续续提到姜霖的前夫要求变更抚养权，威胁说，姜霖不同意，他就去法院起诉。
师言遇害后，警方检查过她和沈海艳的手机。黎希颖很肯定，她们没有保留这个群。而且，沈海艳截图的记录，时间间隔很大，一看就是刻意截取她们希望别人看到的部分，简而言之，就是防备可能的询问。从沈海艳方才行主动提及抚养权问题，再云流水般调出记录来看，她是早有预备，这就更显得可疑。
“这么说，姜霖找律师，是咨询抚养权的官司。”黎希颖做出了然的样子。
“你们……找到她咨询过的律师了？”沈海艳吓了一跳。
你是怕我联系律师，打听到什么？沈海艳的反应，让黎希颖确信，这所谓抚养权之争，没那么简单。
“抚养权变更没那么容易。”封宇问沈海艳，姜霖的孩子当时多大。
“五岁。”沈海艳低声道，“她女儿和我儿子同岁。”
“这个年纪，又是女孩，离婚协议明明白白，法院不可能支持变更抚养权。”封宇更加不解，“姜霖担心什么呢？”
“我们平头百姓不懂这些。”沈海艳抢白道，“想到孩子可能被抢走，哪个当妈的不是急火攻心？”她打量封宇，“你没孩子吧？”
“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封宇不好意思。
“所以你体会不到，孩子对妈妈来说意味着什么。”沈海艳伤神地说。
封宇没词了。
黎希颖看到聊天截图的最后一条，是三月十五日上午九点，沈海艳呼叫群里所有人：姜霖出现，快来酒店。
之后发生了什么，已经没有疑问。
“姜霖回来上班，是咨询律师有结果了？”她故意试探道。
“她人是回来了，但魂儿好像没回来。”沈海艳答非所问，“总经理催得紧，我只能带姜霖去当面解释。没想到，总经理不容分说，拍给她一张辞退信，她这才……”
沈海艳被惨厉的回忆搅得心绪不宁，喘息片刻才继续开口。
“怪我，都怪我。”她怅然道，“姜霖追求独立，所以我才把大项目交给她。我是真没看出来，她眼看就要撑不住了。三年了，这件事，在你们那里一直没过去，在我们这儿也一样。”
“酒店的领导逢年过节，都会去看望姜东来夫妇。”封宇附和道，“但每次，他们都把慰问品扔掉，搞得很难看。”
“我说的不是这个。”沈海艳摇头。
封宇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报以询问的目光。
“我们这个行业，虽说女人占了大半，但酒店一直对雇佣和提拔女员工，尤其是已婚的女员工心存顾虑。”沈海艳起身走到桌边，拿起裁员意向名单。
“为什么？”封宇更糊涂了，“结婚生子，大后方稳定了，明明是可以安心工作的加分项嘛。”他现身说法，“我们所长就总念叨，我们这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不像人家拖家带口的同志那么有事业心和责任感。”
“对你来说，确实如此。”沈海艳和黎希颖相视一笑。
“因为职业不同？”封宇不懂。
“总之姜霖自杀，让上面的顾虑更重。”沈海艳无心和他争辩，“这三年来，每次裁员，已婚女员工都是重灾区。”
她给黎希颖看人力发的内部消息，提示各部门主管，今年招聘时尽量不考虑已婚未育的女性，对于已婚已育的女性，如果只有一个子女，或者孩子太小，也不考虑。
“所以，不是我司在意考勤，是我这个主管不得不做恶人，免得她们被揪住把柄。”沈海艳单手将名单揉成一团，“很多女同事，因为家庭和工作的顾此失彼，抱怨我‘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是为了谁？我不过是怕她们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讲到这里，沈海艳像作报告似的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
“女人不独立，不能平衡好家庭和工作，说不定哪天就会被踢下桌。如今这社会，你不在桌上，那恐怕就要出现在菜单上了。但只要坚持不下桌，就算一时艰难，也总会找到翻盘的机会。”
敲门声打断她的宏篇大论，吴艾推门进来，微笑着对屋里的众人招手。
“海艳姐，我们都收拾好了。”她走到办公桌前，“结算的事儿，小徐让我问你。”
“婚宴餐食的钱，上面同意抹掉，算是我们对师言一点心意。”沈海艳拉开抽屉，拿出一只文件夹，“场地、接亲房，还有工程部配合的一些费用，我都列出来了。”
吴艾千恩万谢，双手接过文件夹，翻看账单。
“我回去核算一下，明后天……”翻到最后一页，她手一抖，险些把文件夹扔掉。
吴艾定了定神，再次凑近文件浏览一遍，一脸错愕地看向沈海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