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江苏人，也不是孤儿。”师言抱紧保暖衣，缩成一团，“我出生在粤西北一个小村子，在那里，女孩有个统一的称呼，叫赔钱货。”
提起老家，她泣不成声。
师言从小就知道，虽然都是父母所生，她和哥哥师鸣是不一样的。师鸣算是家里的独生子，可以进祠堂，上族谱。什么？他还有姐妹？不不，女孩生下来没有被扔掉，便是父母的大恩德，当然，留着她，自然是因为她“有用”。
身为“独子”，师鸣这辈子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生几个儿子，把家里的香火传递下去。什么？男人体力好，干农活离不开他们？不不，在老家，农活大部分其实是女人在做。
师言六七岁时，每天放下书包就得打理家务，假日还要跟着母亲下地。而父亲的日常是打牌聊天，哥哥的时间大部分耗在了游戏上。
就算这样，师言也躲不开三天两头的谩骂，甚至毒打。自打记事时起，她最怕的，不是把她当空气的父亲和哥哥，而是母亲杨美香。
只要她干活慢了，杨美香就会拿起藤条，抽得她血肉模糊。如果师言放学晚了，没按时把一家的饭做好，也会遭遇一顿暴打。如果杨美香被丈夫师建柱打了，就会找茬打师言一顿出气，甚至到后来，她连找茬都懒得找了。那些年，师言的后背永远是新伤叠着旧伤。
曾经，学校的老师发现她总不敢靠着椅子坐，借着家访的机会劝杨美香善待女儿。谁知老师前脚一走，杨美香就逮住师言，比平时下手更狠，更重。从此，师言再也不敢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遭遇，她只能把一切混着眼泪咽下肚，祈祷着能有一天，摆脱这场命运的噩梦。
可是，一个农村女孩能有什么出路呢？那时，师言唯一的想法就是，拼命读书，考个寄宿的高中，离母亲远远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五岁那年，她考上了清远市的重点高中。别说在他们那个小村里，就是整个宗族，都从来没人考上过这所学校。
师言本以为，她这也可以算是光宗耀祖。她听村里的老人议论过，女人如果做出来很了不起的事，甚至可能得到额外的恩典，被写上族谱。
师言没有这样的奢望，只盼父母会因此有些恻隐之心，让她走出这个闭塞的地方。
可惜，她大错特错。师建柱撕了通知书，把报喜的老师赶了出去。师言跪下求父母，让她把高中读完。杨美香痛骂女儿还想白吃他们家几年粮食，一脚踢断了师言的肋骨。她跑去读那没用的书，哥哥的彩礼，父母的养老要靠谁？
没过几天，杨美香开始找媒人，给女儿说亲。担心师言跑掉，杨美香便把女儿锁在家里，藏起了她的身份证。
师言陷入深深的绝望，因为在老家，女人必须给男方家生下儿子，才能得到领结婚证的“资格”，如果连着生两个女儿，就会被“退回”娘家。而她们的父母也坚信，女儿没有给对方生儿子，是丢他们的脸。
真走到那一步，她便是万劫不复，可还能怎么办呢？师言左思右想，琢磨出一步险棋。
她假意顺着父母去相亲，耐心地等身体养好，请了个小学同学来家里做客。
那个同学初二辍学去清远打工，村里各种议论，她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但人家一年给家里带回来两三万的现金，着实令不少人眼红。
不出师言所料，杨美香听小姑娘炫耀打工能赚那么多钱，立刻就心动了。要知道，当地的彩礼通常就是一两万。杨美香要给儿子娶媳妇，还想托人在镇子里给他找工作，这点钱远远不够。
师言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必须孤注一掷，拿到身份证，逃出那个吃女人的地方。于是，她极力渲染，打几年工，能给家里挣十来万，远比一次收那点彩礼划算。当然啦，她可以“嫁人”后再去打工，但钱就全归婆家了。
“一个月后，我坐上了去清远的大巴车。车启动的那一刻，我觉得混着沙土的风都是甜的。”师言苦笑几声，不知道是在笑贪婪的父母，还是笑自己浮萍般的命运。
吴艾被气得浑身发抖，作为大城市独生女的她，根本没法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父母。
姜霖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师言痛哭失声。沈海艳沉默不语，眼睛红红的。
许久，大家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今天那个人，真是你的老乡？”吴艾帮师言穿好衣服
“我不记得他，但他的手机里有和我哥的合影。”师言跳起来，又要收拾行李，“不行，我不能待在这里，被家里抓到，他们会打死我。”
“别急。”沈海艳把她拉回床边，“我跟人力说了，那人对我们的员工毛手毛脚，人力当场把他简历扔了。”
“可他已经知道我在京州。”师言依旧不放心。
“京州这么大，有本事他们满城找去。”沈海艳安抚道，“不如你先在家休息两天，看看情况。”
“海艳姐说的有道理。”姜霖搂着师言，“你家里人又不会找来这里。总比你满世界乱跑安全。”
“他们敢来，看我打不死他们。”吴艾啐了一口，“京州可不是他们能撒野的地方。”
“哎呀，你别吓唬她。”姜霖推吴艾，“师言，咱们都是好容易在大城市扎根，不能因为这点事就离开。”
“我也舍不得。”师言平静了一些，“在京州，虽然每天跟打仗似的，虽然我一个没学历，没背景，没钱的三无女孩，一辈子都买不起房，但总觉得比在老家轻松得多。”
“因为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是个乡下女人，就否认你的能力。”沈海艳深有感触地说，“大家都是各凭本事，没人敢说女人不能上桌。”
“我高中全力刷题，就是想考来大城市，换个圈子。”姜霖浅笑，“如今我的孩子也是京州人啦。”
“反正你不许走。”吴艾扯着师言的胳膊，“这里是你的家，你怕什么？不管遇到什么事，有我们呢。”
“对，有我们呢。”姜霖摸摸师言被泪水打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