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婆追了大半夜,却只追到一匹在半路吃草的马,气得跳脚大骂,却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牵马回头。
天色未明,她料想周历弃马而动,人必然是在她后面某个地方绕道而行。但幽州、谷阳一大片地方有山脉起伏,平原间杂,道路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她并不知道周历劫持林子舟意欲何为,如何知道他们的去处?
刀婆忧心忡忡,一面深恐幽州同秦越私相授受的事情被人发现,一面又怕那林子舟当真出了什么事,秦越将这笔帐算到公梁家的头上。
踌躇不定之时,她看见了秦越。
彼时月色正明,寒光铺地,很快鱼肚白就将在天空出现,紧接着金色晨曦普照大地,刀婆灰头土脸地握着短刀,仰头凝视着缥缈青云,叹了口气。
乌鹊腾飞,丛林倏动,一抹极影从面前忽闪而过,刀婆抬头,只见那高耸的老杨树尖上耸立着一道高不可攀的孤鸿,静悄悄地同月色融为一体,如幻梦一般,不近真实。
她愣了一会儿,猜想秦越恐怕已经看见了自己,他既不出声,自己也不好发话,只能牵着马在原地等待。他并没有等多久,那风中就飘来一句话,直接砸进她的脑海。
“马留下。”
秦越在边关阵仗,从斥候做起,草蛇灰线、一丝不苟,首先被教会的就是辨识马蹄印。从洛邑到谷阳、幽州的马并不多,大雨倾盆而过,泥泞的路途上马蹄印分外明显,只是深浅不一。
两个人的马蹄印竟然比一个人的马蹄印还要轻。
他轻飘飘地落在地面,转身往北——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里也有一条通往谷阳的路。
谷阳并不是个快活地儿,曙光至今也不知道里面变成了什么样,八年前他见过的渔阳长公主还曾意气风发地在春猎之上巧夺魁首,八年后人已阴阳两隔。
八年时间,物是人非,陈留王府都成了废墟,曙光并没有对过往抱有任何希望。凶兵陈钺在战场上生杀予夺似乎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情,他在艰难的跋涉间寻回曾经的一往无前,却仍旧没有多少真实感。
直到现在、此刻。
“百夫长,”薛敬心急如焚,看着面前这崩塌的长桥束手无策,“路马上就搭好了,这片河床不深,只是水流湍急,好在我们速度够快,明天应该就能到谷阳。”
曙光没有出声,薛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手里正握着一片衣料,头盔挡住了他的表情,薛敬盯着他手上的青筋看了几息,无奈道:“百夫长,当时情况太复杂,谁也没想到里面竟然真的藏了个高手,其实我们这一路已经算是势如破竹风头不差了,毕竟还是第一次执行任务,虽然让他逃走,但百夫长也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曙光调转方向,收起衣料,向着战马而去。
薛敬怔了怔,没懂他的意思,“百夫长……”
“你带人在这里继续开路,”曙光回头,目凝寒冰,眉角上的伤疤被青筋鼓得似要裂开,“不准跟来。”
薛敬猛地打了个寒噤,头皮发麻,讷讷地点头。
……
去往向云坡的官道并不算通畅,因常年无人踩踏,草长莺飞,周历经过之时全然没有想到会有人早就埋伏在此,那是个断腕男人。
“断腕?一只手是无法射箭的,所以这是弩箭?但弩箭好像是军队里的制式吧。”林子舟从草丛中捡起一样东西,三刃棱的箭头带着倒刺,箭翎很硬,不是巨弩用的薄铁,而是厚纸翎,可箭身却很短,果然是弩箭,杀伤力很惊人。
这箭若是射中周历,足够取走他的性命。
幸而千钧一发之际,凭借着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当那流光弩箭逼近心脏的刹那,周历用刀背下意识挡住箭头。箭头倾斜,却带着骇人的力道,震得周历虎口发麻,然后从斜下方“劈”了过去,在他身上留下长长的豁口。
“江湖中人也会私藏此物,朝廷屡禁不止,”周历走了几步,手指攀过一丛枯草,目光微冷,“他就在这里。”
生死交关逃过一劫,周历已是骇然失色,惊魂未定之下,那断腕男人突然出现,手里那这一把短刀向着他的喉咙狠狠扎下。周历惊怒,劲腰拧起,横刀挡了一下,伤口又裂开几分,仓促之间,周历看见了那人的手腕,然后以迅雷之势猛然拔地而起,一拳撞上那人的肩膀。
断腕男人似乎对手臂左近十分爱护,下意识回避,周历捉紧空隙,伸手就要去摘下那男人的面罩。他恨恨怒视着面罩下阴冷的眼,怎料男人却选择抽身而退。
“他受过伤,”周历站起身,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在感慨不幸中的大幸,“出手狠辣,进退干脆,毫不拖泥带水,作战经验必定十分丰富,我们只过了三招,并没有正面迎击过对方。”
林子舟扶了他一把,听得咂舌,“好险啊,我差一点就要来给你收尸了。”自从缝合伤口之后,林子舟说话时就不再那么谦和规矩了。
周历闻言轻笑,“小林公子不妨想想,此人为何要杀我。”
林子舟往前走了两步,这片林子还很长,走出去还要个把时辰,走到向云坡大概天都要黑了,他心里琢磨着见到曙光之后该怎么把跟秦越之间发生的事情圆过去,面上不动声色,道:“蒙面杀人,要不是此人见不得人,要不是他不想被你认出来。他多半是认识你,而且你说他之前受过伤……如果刻意伏击的话,带伤而来的几率并不高,恐怕是你们二人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蒙面杀人,出招不留余地,撤退干脆利落。
林子舟侧头,“不会是先前在那镇子上放火偷袭我们的人吧?”
“有可能,”周历拿刀当拐杖,撑着往前走,将力气聚集在握刀的手上,暗暗警惕四周,“不过我看此人来路,似乎是谷阳方向。”
是谷阳,林子舟心说,再往前看看,还是洛邑的方向呢。
“秦越要是要杀你的话,自己来是不是成功率更大点?”林子舟道。
“哦,”周历侧头看他,“小林大人觉得不是秦越所为?”
这话说的,好像他在维护秦越一样,林子舟白了眼地面,“不像。这种事情当然还是要小心提防,倘使真的不是秦越,我们却将目标定错了,那真正的杀手岂不是……”
他顿了顿,突然抬头,“那个杀手,会不会还在这里?”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林子舟还是不禁左右看看,“他都受伤了,如果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话,应该不会纠缠不休吧?”
这可不一定,周历心想。
“他应该不会在此停留,但这条路是通往谷阳的必经之路,我们总要从这里走。况且,停留在驿馆只会更加危险,”周历道,“秦越很快就会找过来。”
两天了,以秦越的速度,他几乎可以笃定,最迟明日,秦越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必须在明日前,将林子舟带到曙光面前。
行至晌午之后,连人在路旁一条小溪暂做休整,林子舟给他换了药,看看有些裂开的伤口,嘴角轻抿,将绷带绑紧了很多。周历恍若未觉,等他在水中仔仔细细洗净了手,方才道:“走吧。”
“现在?”林子舟惊讶,“你不要再休息会儿?”
周历摇头,倒是说:“小林公子身上热度未退,还是提早到达谷阳得好。”以他忖度,曙光现如今应该已经在谷阳外驻扎了。
林子舟走了半日,脚底也像是起了泡,但看周历一个伤患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矫情,只能继续走。
他从小活到现在,还是头一回走这么久的路。
又过一个多时辰,两人进入幽古官道,总算在路边看见了间野茶摊。野茶摊上就只有一个卖茶水跟馒头的老头,另一张桌子上坐了个麻衣披风的中年人,戴着遮阳帽,恹恹欲睡地打着哈欠。
“四个馒头,帮我把水囊灌满,”周历带伤,林子舟总不能让他背着包袱,“不要茶,要水,温水。”
老头诶诶点头,麻溜地包了馒头给他。太阳大起来了,老头佝偻的影子细瘦干长,被林子舟踩在脚底。
他拿了水囊走向周历,“周大哥,先吃点东西,”他抱着包袱坐下,两只脚悬了起来,“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到了,”周历盯着他那晃来晃去的黑面鞋子,想起了坐在洛邑街头上拿着糖葫芦的扎丸子头小孩,默了默,问,“累了?”
“有点,”林子舟没否认,叹口气道,“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走这么长的路,谷阳那儿最好有山珍海味等着我。”
周历对林子舟时不时的语出惊人已经习惯了,但这话还是让他忍不住一乐,“林兄对小林公子的疼爱人尽皆知,自然不会让你失望。”
两人相视一笑,各有所思。
就在这时。
“谷阳?”那戴着遮阳帽的汉子抬头,睡眼惺忪,眨了眨,大咧咧一笑,“哟,两位也是要去谷阳的吗?在下也要去哩,不如一起顺个路?”
林子舟咬了口馒头,周历抬头看向汉子。
卖茶的老人舀了一瓢山泉水倒进铁锅里,沸水息声。
“咋样?”汉子站起来,十分高大结实,国字脸上笑容满溢,双目炯炯有神如蕴雷霆,两条手臂完整地垂在大腿旁,笑呵呵上前,“听闻谷阳近日十分热闹哩,两位也是去看热闹的?那就一起走嘛,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卖茶老人笑笑,颤着嗓子,干声道:“嘿,不是说那儿,出了很多山贼流寇,去那里,诶,干啥啊?”
“老丈说的是,我们也并不是去谷阳,不过是路过而已,”周历站起来,伸手揽过林子舟,“小林公子,休息够了,我们走吧。”
林子舟心领神会,没有去扶周历,“好,周大哥。”
汉子像是没有察觉到他们的排斥,大刺刺挥手,“嗨,反正都是顺路!咱们一道儿走还能说说话,奶奶的,老子这一路两头狼都没看见,别提多没趣了。兄弟,你们是兄弟吧?怎么一个叫大哥,一个叫公子?”
“这是我世兄胞弟,”周历边说边走,“壮士好意心领,告辞。”
“站住!”
汉子突然拔高了声音,“这位兄弟,我看你受伤不轻,这谷阳流寇横行,你又何必拒好意于门外呢?行走江湖,互相帮衬一把,也无不可嘛!”
周历目光一沉,“不必了。”
林子舟神色紧绷,那汉子竟早就看出来周历带伤,那方才还装得若无其事套近乎做什么?他略略回头,神色疑惑,江湖人真这么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叫什么?雷锋精神?
反正他是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好意的。
形势正僵持间,那卖茶老人忽然高呼一声,“嗐!那汉子,你吃了老汉的茶还没给钱呢!”说完一把抓住汉子的手臂,他看似瘦弱,竟将汉子拽得往后一趔趄,“不给钱,别想走!”
林子舟怔了怔,未及反应,周历突然伸手一搂他腰,足尖轻点,平地而起。
几个兔起鹘落,野茶店已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