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战马在驿馆外停下,打着粗鼻磨蹄子。驿馆老旧,秦越推门而入,走了几步便看见了竹檐下、青草地中湿润的红泥。
院墙内的脚印被处理过,不过处理得过于粗糙,手法简单,连草叶上的血都没有处理干净。他在那血点旁停了片刻,继续往内走,桌上很干净,一尘不染,梁上的蜘蛛网都要嘲笑的一尘不染。
他眯着眼嗤笑,直接去了厨房。两口锅明显是用过的,锅炉之间还掉了药渣,姜汤的辣味还在。秦越捏了快被煮得发黑的姜片,还嗅到一些草药味,有人得了风寒。
周历必然是不可能,那就只有林子舟了。
他转身走出厨房,一语不发地上了二楼,那木床上胡乱丢了床被子,褥面凉了,从窗户看出去就可见村落靠山之地坍塌的半山腰。
林子舟在这张床上睡过。
看外面那掩盖痕迹的手法,也不像身经百战的周历干得出来的,多半也是他那不谙世事的小诗书所为。周历若是能够自力更生,必然不会让林子舟动手,他生在皇宫,长于禁中,十三岁被调入东宫伺候历任太子,事必躬亲是他的教养,也是他的准则。
他不会将自己该做的事情假手于人。他多半是受伤了,伤得还不轻,所以才会带着林子舟仓惶逃走。
秦越转身。
还有人在追杀他们。
……
伤重在身,运起真气都很是勉强,带着林子舟轻功疾行也不过片刻,周历就不得不停下调息。林子舟的手碰到他后背,手掌再度被血色染红,他嘴角一抽,几乎要习惯这种被人追杀算计的生活了。
“还有药,”这情况简直是雪上加霜,林子舟恐怕周历走到一半昏死过去,他可拖不动人,遂拧眉道,“先换药再走。”
“找个安全地方。”今夜恐怕是没办法到谷阳了,周历想起方才那汉子跟老头,心下总有些惴惴不安。
那汉子人高马大、四肢有力,看穿着打扮并非精细之人,那身衣裳已经洗得发白,两手却戴着双价值不菲的兽皮套。手踝凸出,筋骨必强,面带煞意,双颧微凸,像是浑身上下都蓄着一股待发的强劲力气,让人不寒而栗。
江湖上的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倘使说他乐于助人,周历是不信的。
换了地方上药,林子舟不止一次在心中担心周历会不会被感染得了破伤风,“若是有酒就好了,可以消消毒。”
“我没中毒。”周历说。
林子舟:“……我是说这伤口不干净,洗伤口的水也不干净,要是有盐水或者酒,以免得伤口发炎。”
周历欲言又止,他知道刑部大牢有种残酷的刑罚,就是将囚犯泡在盐水里,叫人活生生痛死且还找不到证据。
他怀疑林子舟也想弄死自己,而他找不到证据。
休整片刻后,两人再次上路。林子舟没有看见那汉子追过来,心中略放心几分,行至太阳西落的时候,两人找了个山洞暂时栖身。火芒亮起,浓烟飞升,林子舟坚持不住,倒头就睡,这会儿什么幻觉什么阴影都打扰不了他了。
周历抱着刀坐在左近,也闭上了眼。等林子舟睡熟之后,一把将火堆熄灭,静静看了眼天空上的浩瀚星辰。
秦越到哪里了?
老茶摊乱作一团,秦越踩着脚下一滩血,视线落在老头身上,瞧着那把随身断刀,似笑非笑,“谷阳难得热闹一回,小翰林也坐不住了?”
徐老受了伤,好在伤势不重,绑好手臂起身,“谷阳毕竟曾是渔阳长公主曾经的食邑之地,长公主府,”他看看秦越,“长公主府如今即便变成了卫王府,也毕竟曾是他长大的地方。”
秦越策马前行,“能让你受伤的人不多。”
“能同时让我跟周历受伤的人,更少,”徐老叹了口气,拉起旁边的小毛驴,“老了老了,如今的天下还是年轻人厉害。我这刀口卷了刃,也不过阻挡他半个时辰,还得庆幸他受过伤,你说这事闹的……”
“果然是周历,”从邹林的死亡上,秦越就猜到了大半,他回头看看那摊血色,目光幽沉,“东宫近来是有大动作了?”
“东宫嘛,平静下来还叫什么东宫。”徐老笑笑,“管他作甚,那周历正好出来,岂不是个大好机会,想必他现在,应该走不远。”
那倒是。杀手也应该走不远。
秦越配合着小毛驴的步伐,行至中夜,月上中天,幽深蘧然的山林中流水潺潺,时间在静谧中无限拉长,所有的动静都在细微处放大。
未央逼近之刻,秦越突然勒住战马,看向某个方向。
小毛驴歪着脑袋任劳任怨地停下,徐老把草帽又戴好,握着断刀问:“小伙子,我是走不动了,还可以给你看看马,你去吧。”
小伙子,秦越头一次被人这么称呼,他看了徐老一眼,打马背上跳下去,兀自走向山巅,一步还在眼前,第二步已经没了踪影。
夜莺鸣啼,哀婉动人。夜风在山林草木间流窜,林子舟在梦中听见了哀嚎,手指痉挛一颤猛地睁开眼。山洞里静悄悄的,安谧得好像连心跳声都能听见,他看着洞口寥寥月光怔了片刻,起身走出去。
“周大哥?”
周历不在。山洞外也没有任何影子,只有一行脚印延伸往山下。
“周历?周大哥?”林子舟一壁走着,一壁凝眉打量四周,月色皎皎,路上却不平整,“周大哥!”
大晚上的去哪儿了?不会是嫌他累赘把他丢下了吧?当然这个可能性不大,林子舟心不在焉地四处游荡,冷不防鬓角突然刮过一阵冷风。
他眼皮轻跳,本能地往右侧了半步,侧目之时,一只五指粗长的手如藤蔓般缠上他的肩膀。千钧一发的瞬间,林子舟脚下忽然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
“小林公子,往前跑!”
那手的主人神色狰狞却兴奋,正是白日那体魄健壮的大汉。只是这大汉身上多了不少伤口,脖子左侧更有一道劈开见骨的伤痕,他大喝一声,如同庞大的阴霾向着林子舟再度抓去。
林子舟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抓起手边的软泥烂叶丢了过去,“滚开!”
汉子抬掌挡住,林子舟就势脱身,回头的刹那,周历从天而降,双手握刀,用尽全力朝着汉子后背猛然赐下。汉子没看见周历,却听到了那骤急的风声,连忙后退,周历一刀扎进他面前地面,抬头却盯着林子舟,“快走,此人目标是你!”
林子舟简直是条件反射地骂了一句,“草,怎么又是我?!”
周历无言以对,林子舟骂过之后,头也不回拔腿就跑,倒是让周历松口气,转身继续对付那汉子,“你到底是何人?”
“哼,我是什么人,你去地狱里问吧!”大汉眼泛红丝,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三发弩箭,对准周历。
林子舟走了一日,脚底都走出泡了,还以为今天晚上起码能够睡个舒坦,没想到居然还要跑步,心里憋着一股火没出发,脸色很是难看。他跑了一段,见人没有追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周历真的把人缠住,还是那汉子跟他同归于尽了,速度略缓。
他要跑哪儿去?
他握着竹竿抿了抿唇,手脚都酸疼,脚底的水泡大概破了,汗水浸入伤口,很是难受,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在了一缕月光下。他没有方向地彳亍几步,知道往前就是向云坡,只要继续往前走,就能够到达谷阳,但这一路据说还有很多流民贼寇,他又真的能够到达吗?
何况,万一周历真的为了保护他而死,虽然他现在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妈的!
林子舟左右看看,想找棵树先躲一躲。他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回去也是麻烦,就在这里等一个时辰。
要是周历没死,自然会来找他,要是周历死了,来的就是那汉子,那汉子一定想不到他最后竟然会没走,想来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秦越那能力能在数百颗桂花树里找到他的。只要汉子一走,他就回去瞧瞧,没准还能抢救周历最后一口气,或者给他收尸,也算是给东宫一个交代。
林子舟想得自觉已经十分周全,忍着一身酸疼躲进棵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大松柏,手脚蜷缩着,紧张地盯着来路。
不多时,一条高大的影子果然从那边走了过来。
太高了,腰板挺直,魁梧健美,一看就不是那后背受伤还得下意识弓着脊背走路的周历,林子舟呼吸一滞,捂住嘴僵硬不动。
汉子身上都是血,必然经过一场恶战,脸上还带着说不出的残忍之意,一臂垂在右边,右腕如被人生生切断,像抑郁患者涂鸦出来的抽象画,带着说不出的古怪与诡异。
林子舟闭上眼,不再去看。
视线是可以被察觉的。
汉子脚步很沉,可见受伤也不轻,两只眼睛左右扫荡,“小崽子,既然自己送到我手里……”他低哑的冷笑着,吐口血唾,“陈钺,这就叫恶有恶报,你不配有兄弟!”
林子舟耳根一动,倏又睁开眼,盯向那断腕汉子。
陈钺?
他心头狂跳,猛地明白了什么,益发紧绷。
难道,他是打算抓了自己对付曙光?他自谷阳而来,自谷阳……难道他见过曙光?!
他的心跳一乱,断腕汉子猛地停住脚。林子舟心觉不妙,慌忙收回目光,却是晚了,那汉子竟隔空一掌打在树上,林子舟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一倒,狠狠砸在了地上。
“卧槽!”
林子舟惊恐地抬起头,断腕汉子走到跟前,目光灼灼。
“小兔崽子,”他抬起脚,朝着林子舟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再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