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几乎瞬间失去了意识,但随即又因为太痛,而被迫再度恢复神智,缩在地上剧烈的抽搐喘息。断腕汉子这一脚像是将他踢穿了,脚尖还压着伤处用你碾压,以致于林子舟肚子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剧缩,痛得脑中一度空白。
他被掐着脖子带起来,断腕汉子冷冷睨着他,“林子舟,洛邑小画圣?就这点本事。”
屁话!
老子一介文人又不是武夫!有本事跟老子单打独斗比画画啊干!
林子舟在心里破口大骂,眼前却阵阵发昏,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觑着眼睛颤抖,视线落在他的手背上。
断腕汉子还当他有多少能耐,却原来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冷笑一声,用断腕抬起他的脸仔细看,“你就是陈钺的弟弟?哼,这么多年不见,陈钺居然也变了性子,居然肯认你这种穷酸书生当兄弟……不会是用你故意笼络秦越吧?”
你大爷的!
林子舟最恨有人拿这件事开玩笑,他猛地睁开眼,断腕汉子正要说什么,手背上突然一痛。他撒开手,手腕筋脉下竟被活生生刮出两道血痕!
林子舟万万没想到在秦越身上练出来的挠人绝技会用在这个地方,稍得喘息,不及松口气,就抓住竹竿往对方面门一丢。断腕汉子诧异地看着他,却一声嗤笑,一把抓住竹竿捏成两段,“蠢货。”
林子舟故技重施,丢了东西就跑。他跑得不快,实在是没有力气,喉间堵着一口腥血,眼前时而光明时而昏黑,人也狼狈极了,而断腕汉子却并没有急着追。
他像恶意充斥的豹猫,在戏弄垂死挣扎的老鼠,慢条斯理地跟在身后,是不是爆发出一声大笑。
“跑得好,”汉子紧盯林子舟蹒跚的背影,眼中逐渐有了别样的神采,好似扬眉吐气般,带着恨意,“跑快点,不然被我抓到,我会先打断你的手,再打断你的手,最后,我会挖出你的眼睛……好孩子,跑啊,跑快点。”
这般风水轮流转的场景,一如曾经,让他毛孔舒张,整个人都快活起来。
——跑啊,跑快点!哈哈哈,臭乞丐,本世子还没玩够呢,哈哈哈哈!
诅咒般的张狂笑声从遥远的记忆深处闯入脑海,断腕汉子顿了顿,骤然从身后拿出自己的弩箭。林子舟如强弩之末,手指贴着几乎快要跳出来的胸口,竟没有多少惧意。
他是怕死的,他已经死过两次,如果再死一次,他未必还会活下来。
不过就是有点遗憾,他应该要跟曙光见一面,再狠狠痛骂秦越一番,最后去同范质说说遗言,让他把自己的画带走,不要留在洛邑那个地方……
可恶!
脏腑里好像捅进了一把刀在里面翻搅,他撑着树干停了停,视野中的画面都在颠倒,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似乎连风都在阻止他。
然后他听见了风声。
一瞬爆发的风,迅疾凶猛,在模糊不清的杂音里格外刺耳。他无意识地回望,一扭头,脑袋却像浆糊打翻,身体蓦然失了力,向后倒去,撞着了什么,却没来得及细看。
……
周历还没死,他拔下肩上的箭头,从山坡下爬上来,咬牙站起分辨方向,却蓦地看见了一个人。
秦越站在一簇月光下,左脸颊上留下一道银白冷光。他不知何时站在哪里,但身上已经被朔夜寒意浸得像冰块一样,眼神平静,却带着蚀骨的惊险。
周历心下“咯噔”一声,寒毛争先恐后的竖了起来,脑袋空空地重复,“……卫王殿下,卫王殿下。”像是不敢相信,秦越怎么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
秦越定定看他片刻,周历如扛泰山,四肢百骸都在止不住颤抖,后背被撕裂的伤口汩汩流着血。那厚重的血腥味足以引动猎人的杀意,但猎人却生生按捺住了震怒,低沉缓慢地问:“人,掉下去了?”
“不,”周历坚持不住,砰一声跪了下去,他想站起来,却没能成功,反而被那磅礴到骇人的气势压得越发无法动弹,心惊胆战,宛若不着一缕置身满是吐着信子的毒蛇虿盆,哑声道,“小林公子逃了。”
秦越看他一眼,“哪个方向。”
“……右边。”周历眼神阴鸷,齿间几乎渗血,不安说:“卫王殿下,您私自带走林大人,此事……”
他的话还未说完,秦越已经往右边走了。他一走,四面八方的氧气似乎才寻到了出路,疯狂地向着周历蜂拥而来,周历一下子摊倒在地,仰天喘息。
秦越速度很快,一个眨眼便是数十米外,他已经能够嗅到路上越来越密集的血味。阴翳昏暗的丛林中,有猛兽雌伏低吟,鸟雀煽翅叽喳,秦越身形如电光闪过,树上的猫头鹰疑惑看去,只见到翻腾飞起的枯叶。
“咕咕?”
疾风撩起卷发,秦越气息冷沉,身后几乎拖出数道残影,阴郁的瞳孔里焦灼已臻巅峰。倏地,他瞳孔一缩,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全身血液都在朝着头上汇集,骤然将手腕上的铁环甩出去,身体一瞬消失在原地。
“你敢!”
砰!
铁环同弩箭撞上,一路势如破竹,撞碎箭簇,撞上行凶者胸口,将人生生撞出十米之远。断腕汉子狰狞的戾笑还停留在脸上,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整张脸就被砸得几乎凹了进去,血流如注,如断线风筝般撞上磐石,深深陷了进去,失去意识。
秦越看也未看他,一把抱住林子舟,下意识地紧紧搂住,狂澜般的惊怒让他的表情失去了控制,蘧然变得阴狠决绝。
过了两息,秦越低头看着林子舟,“子舟?小诗书?”
他的小诗书嘴角带血,狼狈得像是刚从泥堆里捡出来,面颊、喉颈、手臂、腿上都是伤,眉心紧紧蹙着,手指不安地、下意识地捏着,像只被狼群欺负的小兽。秦越伸手抹去他嘴角的血,那血却不住往外涌,他愣了愣,手掌往下移,掌心酝着一团柔和的真气游走,来到胸腹,乍然变色,竟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呼吸顿沉。
他抬头看看那满脸是血、鼻陷牙落的男人,抱起林子舟,走到他面前,一脚踩向男人肚子。
断腕汉子身体剧烈地颤了颤,痛得呻吟,睁开眼,左肩却被一脚踩住。他痛苦地惨叫着,像咆哮待宰的猪,而后倏然被掐断了声音,翻着白眼浑身抽搐。
弩箭掉在地上,一条左臂随之滑落,血瀑泼洒,染红幽沉的暗夜。
秦越居高临下,提步离开。
“让他活着。”秦越声音阴沉。
周历怔怔站在不远处,头皮发麻。
……
过了半个时辰,徐老仍旧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摸着战马那柔滑汗腻的皮子,突然听见鸦雀乱飞,山林骚动起来,他眯起眼,握着断刀下了小毛驴,往前走了一步。
“你怎么会在这里?”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徐老意外地看去,一条高挑身影策马而出,草帽遮住了他的视线,但他不用抬头,就能想到那人的表情,乐呵呵笑道:“唷,林百户,怎么一个人来了?不把你那帮兄弟带上,不怕有人给你使绊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曙光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
“路过而已,百户别紧张嘛,”徐老放松下来,躬着身体指指山上,影子跟黑暗融为一体,像一抹苍老的幽魂,发出蔚然叹息,“百户舍下队伍到这儿来,莫不是也来找弟弟的?”
“你知道得倒是清楚,看来一路上跟了我们甚久,”曙光摘下兜帽,看了看那马,目光微沉,不答反问:“秦越在山上?”
徐老想说林子舟被周历带走,可话还未出口,两人同时感到气氛有异。
空气无来由地凉了下来,山野四处鸟虫息声,一股微妙的危机感让树叶都停止了骚动,两人齐齐看向山上。
歘。
歘、歘。
是脚步声,有人踩着枯枝烂叶下了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曙光眼神比徐老好,他瞪着眼,眼皮上的伤疤微微一跳,脸都白了,“子舟!”他下马疾走,仰头看着他们,“你把他怎么了?!”
徐老一听就知不妙,忙上前拉住曙光,“嘿嘿嘿,才觉得你稳重点这又急起来了,慌什么?事情还没弄清楚呢,先问问情况。”
秦越神色冷漠,抱着林子舟大步走出来,视线同曙光对上,却反问:“你来干什么?”
“他受伤了?把人给我。”曙光沉声,伸手欲夺。
“给你?”秦越嘴角微微翘起,却露出个极为讥讽的笑来,旋身一绕,稳稳飘落在马上,将林子舟的脸朝着自己放好,“不劳费心,林百户与其在这里担心你这便宜弟弟,不如去山上帮帮周历,去找找伤害他的人。”
“伤害他的不正是你?”曙光冷冷道:“如果你不带他乱走,他根本不会受伤!”
秦越转过马缰,睨着他,“让他跟着你,他就不会受伤了吗?”秦越目光微凉,语气讥诮,“如果你真的拿他当弟弟,谷阳至幽州不过三日路程,以你一人之力,需要走上将近一旬?”
徐老猛咳一声,“好了好了,别吵了,卫王殿下毕竟功力深厚,我看小林大人受伤不轻,当务之急还是先疗伤最重要。”他用力掐住曙光的铁手指,巍然不动,“王爷,有劳。”
曙光厉目看向徐老。
徐老摇头,“再等等,山上还有人。”
秦越一手护着林子舟的心脉,策马挺腰,瞟了眼曙光肃冷愠怒的脸,略一撇嘴,“驾!”
曙光即刻就要跟上去,却被徐老牢牢抓住。他急了,动手运掌一推,拊掌化拳格开徐老,谁想徐老轻轻一笑,饶有兴趣地巧挪手腕,一平、二压、三捏,精准地握住了曙光的拇指。
曙光怔了下,“你……”
“小伙子,别紧张啊,此刻让林子舟跟秦越在一起,没准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他微微压了下有些后仰的草帽,提醒道:“你来此地,难道就仅仅是为了救人?”
话音刚落,两人又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血腥味,周历扛着一人走了出来,将那右腕已断、左手也已废的男人丢了出来。
“这才是追杀我们的人,”周历颠簸两步,坐倒在地,“林百户,劳烦帮一帮忙,可有金疮药借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