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伤得不轻，那断腕汉子下手很重，他本非健壮，这一年来又屡遭磨难，几次受伤，此次所有暗疾终于同时爆发，不知要折寿多少年。
向云坡下，肖安子带着人将俘虏送去幽州，回程路上就已经听见林子舟被人追杀的消息，此刻人只怕已经到了谷阳。
他沉默片刻，从幽州一同离开的黑甲骑兵上前问道：“贼头恐怕已经在谷阳了，校尉，这件事有古怪，那小林大人竟然在王爷眼皮子底下被劫走，恐怕幽州那边也不干净，我们要不要再回去守着？”
“不用，”肖安子皱眉，“千日防贼不痛也伤，要一绝后患绝非亡羊补牢。幽州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我们此番露出行迹已经十分危险，恐怕洛邑那边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此刻我们不宜冒进，再之……”
“再之？”
肖安子啧了一声，骑兵悻悻缩回脑袋，同身边人使眼色，近来校尉的脾气好像不大好，是太累了吗？
“行了，别多问，王爷没有吩咐的事情不要自作主张，”肖安子回头看看身后，不知往哪里睨了一眼，回过头，声音更沉，“行了，走吧，先把那两姐弟送到谷阳。”
骑兵之后，一辆马车微微晃动，王川放下帘子，同王良女面面相觑，莫名心虚。
……
谷阳很静，瘴气重围的城墙十分颓坯，乍一眼看去甚至有几分破败了上百年的荒芜感。站在城外，还能看见城池之上的惨淡愁云，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哀哭喊，仿佛地狱里不甘挣扎的冤魂正汇集在此，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不是走进去，曙光大概也没想到，这城中已经大变样。它经理过一段时间的炼狱，又恢复了数个月的人间，可曾经繁荣至极的渔阳长公主食邑封地谷阳，如今却甚至连幽州的一半热闹都及不上。
城中虽有百姓，还大多都是青壮年，他们被分配到了自己的住处，有了可以饱腹的吃食，还有更换的衣服，却并没有怎么开心，反而个个都耷拉着眼，垂头丧气地仿佛世界末日前走投无路，只能抱着绝望百无聊赖地坐在街头等死。
在他们心中，这里本就是地狱，这里的哭号之声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谁知道这里的瘟疫不会再度爆发？徐老四人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们太多注意，大家伙儿仍旧是各自干着各自的事，即便那被拖在马后的男人那般凄惨，也不过是让一些人多侧目一眼，而后就收回了视线。
兴许他们将来死得比这还要凄惨呢？
曙光一眼就看到了谷阳正北方那座高大宏伟，建筑体积与陈留王府不相上下的旧渔阳长公主府，而今是卫王府。府外有将士把守，个个高大英武，却面无表情，看着杀气凛凛。
秦越先一步进去，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曙光下了马直逼卫王府，看着也是气势汹汹。可守在门口的贼头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就放行了。
徐老好奇道：“就这么让他进去了？”
贼头认得他，笑道：“咱们将军不也没有说不让他就进去嘛。”
徐老听出几分微妙，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对秦越的能力十分信任。”说完用拇指往后一指，“这两个，劳烦将军派人带进去，找个军医瞧一瞧，对你们将军有大用，不能死了。对了，看紧点，尤其是那个断臂的，人活着就好。”
贼头挑眉，“死了咋办？”
“死了，”徐老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人生还长。”
贼头：“……”
那必须是拿自己的骨头顶，贼头打了个哆嗦，那还是算了。
周历跟那断腕汉子都十分沉重，骡子驮着两个人几乎要趴下了，贼头看着都难受，一拍膝盖，“好嘞，兄弟们，帮忙！”
进到正堂，徐老循着记忆抬头。玉楼金阁，光芒万丈，左右如丹凤腾飞，前后似巨龙翱翔，殿阁亭廊，布局疏朗，幽美贵气，有镜三千折阳于空，阔院之宽大，足以纵马，回廊之婉转，能可蹴鞠，勾心斗角，八面玲珑，层台累榭，浪漫庄严，便是皇宫，也没有这般的精巧智慧，更没有这其中的大方爽朗。
老皇帝最大的仁慈，就是留下了这座宫殿，没有如对待陈留王府那般冷血无情。
去到主屋，难得见到几个丫头。徐老定睛一看，竟看到洛邑卫王府的敏敏、小红等人。
敏敏在门口招呼众人进进出出更换水盆，看得人心情沉重，徐老走进去，宽大明亮的房间里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曙光站在堂中静静凝视着床上的林子舟。
短短十日，林子舟好像又瘦了一大圈，两颧都稍稍凸出，两只脚掌缠着纱布，手臂、膝盖、肩膀都是轻伤，唯有腹部那一脚……
那乌青、血红交杂的皮肤，还有青年上气难接下气的低喘，正骨的大夫年纪老迈，手指哆嗦，秦越看着那手指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两跳，“你到底行不行？”
老头慢吞吞地沉吟一声，然后按住林子舟的胸口，说：“断了两根肋骨，哎呀，肯定刺穿皮肉啦，哎呀，再进一点就要扎进心脏了，哎呀，要不等死吧？”
房中静了静，秦越皮笑肉不笑道：“他死，你就给他陪葬。”
“忘恩负义！”老头瞪眼，那老树皮似的皱巴巴双手突然在林子舟身上摁了一下，动作可一点都不轻，曙光险些冲上去要他的命，幸亏又被徐老给拦住了，“唉，冷静冷静，再看看，再看看。”
曙光平素是最看不起九流人物的，哪怕他自己也在低估之中待过，此刻早已经忍不住，“你到底行不行！”
“我不行，你行，你来啊？”老头慢吞吞地反驳，回头定睛瞧他两眼，觑着老目，“光长个儿，不长脑子。”
曙光拳头握得咔咔作响，徐老却盯着那老家伙笑了，“你也是光长年岁，不长心性。”
“不懂了吧，小老儿我这叫初心如故！”老头还挺嘚瑟。
徐老道：“别耍嘴皮子了，这孩子到底如何？”
老头这回倒是没有插科打诨，反而郑重其事道：“这小子身体不行。”顿了顿，看无人再问，他才撇嘴道：“这小子身上的伤不是一天两天堆积起来的，皮毛小伤我就不说了，这腹部的伤怕是要养上半年。少年呕红，催命折寿，难能长久，诸位想必是知道的……不过在我看来，他最严重的伤并不在此地，而在，这里。”
他拿起林子舟的手，那双手保养得当，手指骨节分明，不至过于纤细，也不会显得太过粗糙，恰到好处的完美。
就是手腕内侧有一道伤疤。
秦越之前似乎并没有见过这道伤疤，曙光也未曾。
“这是陈年旧伤，”老头斩钉截铁，“而且伤了不止一次……是多次放血才留下的伤口。这孩子是受过刑，还是……”
曙光僵在原地，如一头凉水从头浇下，胸口猛地被灌入冷风，吹得他往后退了半步，跌坐在了凳子上。
秦越嘴唇紧抿，修长手臂撑着床头，低头深深凝视着伤痕累累的青年，言之凿凿道：“不，之前没有。”他握了握拳，手腕脱离了铁环，也就失去了压制他的重量，让他变得益发深不可测。
“之前没有？”老头竟没怀疑，“那就奇了。”
徐老沉默下来，侧头按着腰刀，又问：“先别管这个，你就说人多久能醒？”
“这小子身体不济，这几天大概也没有吃好睡好，估计要睡个两三日，”老头摸着林子舟的胸腹，确定骨头已经接好，只是需要疗养，“让他睡吧。”
夜深了。
曙光疾步前行，徐老这次死活没抓住，没柰何，索性跟着他同去。到了偏院，在那荒寂的冷院子里看见了周历，他没有说话，上去便是一拳。
周历踉跄两步，伤口险些裂开，好在曙光最大的怒意并非针对于他，他人一倒，曙光就直接跨过他人，去了身后的房间。
周历意欲跟上，却被徐老拦住。
“周侍卫，你这身伤势也不轻，先去休息吧，”徐老宽慰道，“放心，他不会杀人。”
周历凝眉，“徐老为何在此？”
每个人都问了他这句话，徐老微乐，“自然是来帮忙。谷阳毕竟是曾经许大人的旧地，他自然要让人过来看一看，周侍卫，请吧。”
周历蹙眉，过了会儿，突然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惨叫。
徐老笑容微敛，释出压力，“周侍卫，此是谷阳，你我都是自身难保之人，何必旁生枝节？小林大人可还没醒来，此时此刻，怕是保不住你。”
“……”周历心知肚明，脸色奇差地转身。
徐老等他彻底消失之后，方才慢悠悠地踱步到门口，靠门瞧着里面的惨烈场景，那声声闷哼惨叫宛若优美的乐曲，徐老含笑听着，却猛地看见曙光提起那肿成猪头的男人，眼中涨满恨意，咬牙切齿道：“十年前我饶你一命，九年前我收你为家仆，八年前我带你上战场，让你披荆斩棘建功立业！你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捅我一刀，害得我几乎家破人亡！今日你还敢故技重施！韦先！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徐老眼波一动，“……”
韦先被提在曙光手中，凄惨得笑着，“杀啊，你杀啊！杀了我，你就永远不知道，当年那场战争，是为谁而败啦，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被一拳打碎，含血吐出几颗牙齿，一头撞上地面。
曙光踩着他的胸口，气息粗沉，浑身颤抖。
“我再问你，子舟手上的伤，是不是你干的？”
韦先不知道什么伤，但能看着陈钺痛苦，他就是在地狱中，都能开怀大笑，“手上？哈哈哈，你以为他只有手上的伤吗？他浑身上下，有哪一处我没碰、唔！”
话音未落，韦先蓦地瞪大了眼，痛得失声，惊骇地看着自己胸口。
染血的铁甲陷入胸膛，曙光面色恐怖如恶鬼，豁然拉开他的伤口，握手成拳砸向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