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愣住。
“先跟我进去,”他拿了画,抓住范质胳膊往里走,“来都来了,别站在门口。也别叫我大人,我叫林子舟,字诗书,你叫我林子舟就行了。”
林子舟不由分说,他带人进去,却没有往人多的地方走。他体谅年轻人的虚荣心,否则范质为何不进府,却要在外等候?
他的贫困就写在那干瘪瘦弱的脸跟身体上,他的拮据让他连过冬都惊恐万分,他的低微官阶让他连对被推迟的承诺都不敢抱有半分怨怼,反而要满怀希冀跟胆怯地请求林子舟履行承诺。
林子舟看得心疼,若范质是别的什么人,他或许不会有丝毫动容,但范质是画痴。
林大少是个护短的,他对行外人造成的悲剧感到痛恨,因此对行内人的亲近就带上了几分珍惜。
范质抓住披风,局促地跟着林子舟绕进了后院,走进一间漂亮宽大的书房,看见了屋中的四角貔貅火炉,火炉山烫着热茶,旁边摆着椸架与屏风,后面还有架子床,这里是书房,也像是客房。
林子舟让他坐下,吩咐侍女烧热水,准备热饭热菜送到这里来,还叫人准备衣服鞋子,然后看看愣头愣脑的范质,默了一下,又说:“再准备些膏油跟手套。”
最后他才坐到范质身边,打开那画。
那是一副水墨画,是林子舟并不擅长的国画,上面除了黑白二色。画上画的是湖光水色,山峦层叠,云心出岫,盘桓山道若隐若现,山下水草晃荡,烟雨如雾,茫茫不见天日,然而细看,视线却冷不防对那山道之上的砍柴人吸引。
那砍柴人不过寥寥两笔,真的只有两笔,却见其佝偻蹒跚之姿凸显而出!
林子舟仿佛一脚踏入山水墨色之中,听见了砍柴人的呻吟,看见了烟雨斜阳的懒散倦怠,被那呼之欲出的怅然意境牢牢锁住灵魂,蓦地站了起来,“好啊!”
范质忐忑不安地看着他,闻言脸上一红,“哪里,没有大人画得好。”
“不一样,我虽然是写实,但在意境之上,却还是这水墨之笔更能让人浮想联翩!这是外国人永远不能理解的瑰宝,你来!”
林子舟几步走到桌案边,将画卷摊开,从抽屉里拿出一枚透明的琉璃石,透过琉璃石观察那山势倾斜间若隐若现的叠石复草、沙洲苇渚里细微却真切的清波。
范质紧张地摸着手指,见他在左下角停了停,立刻解释道:“这个纸不好,檀皮少,着墨后墨汁就跟锯齿般划开,我已斟酌着动笔,只这一处不慎……您别介意,回头我买了好的纸,再给您画。”
这纸的确不好,虽然说擅书者不择笔,但纸还是要择一择的,这纸就不好,看那边缘还晕了墨,林子舟就忍不住有些失望。
但失望归失望,却也不生气,反而很可惜,“范兄一双妙手,这画亦能登堂,只可惜纸面差点,但也不防。范兄能够将整幅画都刻画得如此意境深远、细致入微,虽然不够完美,却也极为出彩夺目了,”说完他又拿起范质的手,“家里没有炭吗?冷成这样,如何拿笔?”
范质赧然,“画画的时候,我会准备热水洗手,倒是不妨事。”
这不是洗不洗手的问题,是他平常就没有好好保护自己的手,一个擅画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好好保护自己的手?
他既被称为画痴,又怎么会过得如此拮据?
林子舟满头雾水,可现在不是好时候,侍女小红从外头进来,“大人,东西都准备好了。”
“好,你放进客房,先在外面等一等。”林子舟留恋地看看这画,又问范质,“这画是还没画完吗?”
范质愣了一下,“画、画完了啊。”
“画完了,怎么没有落款?身上可有带章?”林子舟十分欣喜,让开位置说:“你不落款,我哪知道这是你画的?你来,把自己的大名签上,下回再来盖个章。”
范质吞吞吐吐没动弹,脸颊红了红,“这……合适吗?”
林子舟皱眉,“怎么不合适?这是你自己的画,当然要落你自己的款,不然以后被人剽窃了去,你怎么说得清?”他想起自己上辈子发生的事,看范质的样子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快点!”
林子舟是一片好心,谁知范质却被吓得眼睛一红,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林子舟:“……”
卧槽,他有这么凶吗?
林子舟尴尬,嚣张气焰一下子给这两滴眼泪浇灭了,舌头打结道:“诶,不是,你别哭啊,你说你这……你哭什么?我这就让你给自己签个名,我没吼你,真的,唉……”
小红从门口偷偷往里看,好奇地睁着眼睛,对上林子舟求救般的眼色,抬头看天,又缩了回去。
林子舟气结,范质却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冲他红着眼笑道:“大人别误会,我只是忘了给自己取号,也没带章,所、所以……”
所以你就哭了?林子舟无言以对,心疑这小子说不定泪腺发达,但也没说什么。
男人流泪没什么,人明丽郡主都能一掌打爆实木桌子呢。
“这没事,你可以慢慢想,”怕自己多说多错,林子舟干咳道,“我让人给你准备了热水,回头你先用了饭菜,沐浴更衣之后再来落款,还可以让人去你家取印章,不妨事。”
范质听完又有些紧张了,他好像对别人的善意抱有几分恐惧,“这、这怎么好意思,大人您太抬举了。”
林子舟不以为意,“放心,我懂,”他拍了下范质的肩膀,挑了挑眉,“像我们这样的人,宁愿画一百幅画也不想去接待十个客人,你只管放心,我不会让人来打扰你的。再说这画你不给我落款,这生日贺礼就只能算是送了一半,林某可不收半份礼。”
小可怜无话可说,林子舟前面也还有客人,没时间在这里一直耗着,走之前想起来给他倒了杯茶。
“忘了一件事,”他拱手道,“范兄亲自上门,又贺重礼,林某以茶代酒,多谢范兄一片心意。”
范质忙也回了个礼,却被林子舟伸手抬住,抬头一看,见林子舟清俊脸上笑意融融,“不必多礼,范兄稍待,等某打发了宾客,再来同你一齐赏画。”
范质还在云里雾里,林子舟就已经走了出去,他僵着姿势呆了半晌,等小红进来喊他,才终于回过神,缓缓回头看着桌上的画,手指颤了颤。
回到前院,那戏台上正上演着一出《油葫芦》,唱的是:看看两鬓雪霜般白,我则道过中年人老朱颜改,谁想他扑郎君虎瘦雄心在。折倒的我形似鬼,熬煎的我骨似柴。似恁的女残废不敢怨娘害,则叹自己年月日时该!
声音婉转凄恻,在飞雪飘摇之中,重彩厉眼一瞥,正是冲着林子舟的方向,目光直勾勾的,凿进他胸口。
林子舟猝不及防间,手背上竟霍然生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揉了下手臂。
“好!”明丽大声欢呼,“这句唱得好,太子哥哥,你说好不好?”
许听风收回视线,看着明丽笑了笑,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好。”
红尘嬷嬷低头看看明丽,也笑了笑。
郡主太子都说好,那其他人自然要跟着附和说好,一时间整个院子都响起了鼓掌声,戏班子得了赏赐,班主激动地在下面拱手道谢,低头拾捡赏钱。
“你那披风呢?”林子舟怔愣间,秦越竟不知何时走到他背后,他手臂修长,身量又高出别人一大截,手肘撑在柱子边上,一下子阴影将林子舟整个人都盖住了,“不冷吗?”
是有些冷。
林子舟后仰头看他,嗅到了一点酒气,“你怎么在这里?”
“随便走走,”秦越将披风打开,顺手拢住了他,“你不是去见那范质了?怎么,把人接进来,不给人见客?”
说起范质,林子舟就忍不住问他,“那个范质好歹是被称为画痴,我以为他名气颇盛,刚才一看穿得还不如敏敏,怎么回事?”
秦越低笑,“他是画痴,痴迷于画,善模仿画作而出名。这洛邑多的是会画画的人,若有人要画,不去找正主,却去找一个模仿者?”
模仿?
林子舟吃惊道:“他模仿谁?”
“天禄阁副阁主,最善山水意境画,那小子的画的确是一时出名,但后来有人发现他的画都是山水,跟副阁主的画相似,也就没人多在乎了。”秦越挑眉,“怎么这张脸?”
林子舟一言难尽,皱眉道:“莫名其妙。”
“嗯哼?”
“山水也叫模仿?难道只需一个人画山水别人就不能画了?”林子舟嗤笑,忽然想起了什么,“况且就算他是在模仿,也不算什么大事,谁开始作画不是从模仿开始的?”
“但你见过模仿得一模一样的画吗?”秦越问。
林子舟怔住,“你是说……抄袭?”
秦越摸着下巴似笑非笑,“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拮据,因为他模仿成痴,竟然说那副阁主的画是他所画,在洛邑早成了个笑话。这‘画痴’之名,可不是什么赞誉。”
而是鄙夷与嘲讽。
林子舟眉头紧紧皱起,想着范质先前不肯落款时的表情,心下一动,“……你怎么确定,副阁主的画不是他画的?”
如果是一个势利之人,怎么会在门外不肯进来,怎么送个礼都不敢落款,这不是最好的扬名立万时机吗?林子舟不否认自己有点先入为主,但他理智上还是觉得范质不像那样的人。
就算范质痴画变态,以他的作画能力,要想赚得填补之财还能不容易?
如果他没有委屈,为什么一提起落款,就忍不住流泪?
有些东西不需要证据,感同身受过的人,自然能够发现端倪。
“那副阁主年已半百,早成大家,手中名作不乏繁几。”秦越嗤笑,“如果是你,你会相信谁?”
“那你呢?”林子舟抬头看他,“你相信谁?”
秦越不语,微微挑眉,“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关注范质?”
林子舟理直气壮道:“我收了他的贴子,你怎么可能不去调查?”
秦越忍俊不禁,“哦,你在我心里的位置这么重要啊?”
“勉勉强强吧。”林子舟直视着他。
半晌,秦越将披风解了,给他披上,说:“这位副阁主,曾是他的老师。范质一画成痴,这位老师表面宽宏大度不与计较,却暗中克扣他的俸禄,四处打压于他,费尽心机试图将他赶出洛邑……懂了吗?”
“仗势欺人,”懂了,林子舟冷笑一声,“不作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人当如此虚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知道那画是谁抄袭谁?”
“想为他平反?”秦越压低声音,“你是对他太上心,还是对我太相信?”
“我自然回去问他,”林子舟提着过长的披风走了几步,忽停住脚,回头看他,目光灼灼,“还有,我不是对他上心,也不是对你信任……我只是,在为自己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