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没有少年成年要八方来贺的规矩，尤其是这少年还没有长辈在身侧。
林子舟自己也是不想闹得大张旗鼓，在经历了漫长的宫廷作画之后，林子舟就跟上了一年学终于可以放长假的高中生一样，只想在床上躺尸，或者换个地方继续躺尸。
客人陆续进门，林子舟强颜欢笑，看着络绎不绝送进来的礼盒跟仿佛走亲访友般自来熟的众人，一句粗话憋在心里分外难受。
这时节御史也不敢盯着林府，外头即便有什么消息也是按捺不动，静观其变，也就给了这些人明目张胆登门踏户结党营私的便利。这还是头一波，之后有的是客人上门。
这新科状元本就扎眼，但起先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把他放在心上，可经过昨日一役，林子舟连跨五阶直登天子门下，纵然画技通天，这份恩宠也委实过盛了，让人不得不在意，他们多多少少都会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观察林子舟。
然而林子舟浑然不觉。
昨晚入睡之时，他还在心里嘲笑大周这升官发财的道路简直太过轻率了。当官作主看的通常都是能力与德行，他却靠着一幅画一飞冲天，当然那张远道的事情也是一层遮羞布……尽管如此，却没有任何御史提出异议，可见整个朝廷的纲纪已经荡然无存。
这样的朝廷，催生秦越这样的暴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而此时此刻这位暴臣就跟和蔼可亲的大哥哥一样，带着鳄鱼微笑大步在前，如领头羊般，哪怕在地狱行走都能走出自己的主场优势，上前还毫不客气地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看你这睡眼惺忪的样子，不会是才醒来吧？小诗书，从今日开始，你可不是小孩子了。”
林子舟不着痕迹避开她的手，恭恭敬敬对许听风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许听风若无其事，上前扶了他一把，“因孤前些日子听闻大人生辰将近，昨日又抬了官，可谓是双喜临门，孤为你高兴，特地来看看你，却不是来接你的礼的。走，我们进去说话。”
林子舟心里无奈极了，还得装作热情异常的样子，“敏敏，上茶。”
明丽郡主好几次想上前说话，结果都被许听风挡着，等两人拉拉扯扯往屋子里去才跺脚，“呸！没长眼睛的坏小子，本郡主可也在这里呢！”
秦越似笑非笑，好像没有发现自己被两人刻意忽略一般，目光瞥了眼最后的杨袁朗跟闵殊，也走了进去，大咧咧地就坐在了上座右方。
太子驾临，自然是坐上首左座。许听风对他微笑颔首，秦越略翘了下嘴角，算是招呼。
林子舟又来给那傲娇小郡主请安，被明丽在门口推开，“哼！本郡主都吹了好会儿冷风了你才来，晚了，我不进去了！”
林子舟看红尘嬷嬷在一旁失笑，俯首躬身，“是是是，是下官办事不周，下官该罚，还请郡主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花言巧语，”明丽撇嘴，脸上小酒窝一闪而过，从红尘嬷嬷手里抓了个盒子塞到他手里，“喏，拿着，这是本郡主给你的生辰贺礼，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对了，我还请了戏班子，”她走进去，对林子舟眨了下右眼，狡黠而美丽，“一出好戏哦。”
在场众人里，大概只有这不谙世事的小郡主是真心为他祝贺来的，林子舟目光一柔，“好，多谢郡主。”
“子舟，还有我！”杨袁朗等了许久，终于轮到自己，立刻急吼吼地上来，他带来的贺礼最多，两个人抬着放在院子里，手里还拿了一个精致的玉盒子，“这是我让人早早准备给你的，你私下再看。”
怕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玩意。
林子舟眨了下眼睛，将手上的东西都给了侍女，“听见了明篁的话了吗？还不收好？”
杨袁朗笑道：“子舟今日精神可好？”
“我看他精神可比你好，”闵殊插话，顺手也丢了个小盒子给侍女，“杨兄别挡在门口，你不嫌冷？”
杨袁朗今日他已经起了个大早，然而再快也快不过林府对面的王宫东南门内的东宫太子。
今日太子、卫王、郡主都在，林子舟怕是只顾得上招待他们，他本还想多跟林子舟说两句话的，又被闵殊打断，只得皱眉看一眼闵殊，找了下首坐下。
林子舟只做不察，“林某不才，区区生辰竟然劳动诸位大驾，委实受宠若惊了。”
“可不是，别说你了，本郡主也惊讶呢，”明丽拿起茶杯说，“除了父皇跟卫王、丞相，这满朝文武能让我太子哥哥亲自给人祝寿的人可不多呢。”
许听风忍俊不禁，“不还有你么？”
明丽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肯定有我啊！我都算好了，离我生辰就差六个月又十五天了，太子哥哥今天给他送什么礼，七月半那天我要双倍！”
红尘嬷嬷失笑，“郡主，您的生辰可比太子殿下的生成还早呢，怎么单记得自己的，莫不是将太子殿下的生辰忘了？”
明丽一怔，一拍脑袋，“哎呀，我真忘了！”
“啧啧啧，”许听风摇头叹息，“我这个哥哥，不招人喜欢啊。”
“嘿嘿，太子哥哥别生气嘛，其实我以前记得住的，就是今天太冷了，太冷了……”明丽脸红。
秦越瞥她一眼，施施然说：“听闻世人有言，四肢发达者头脑简单，果然不假。”
许听风咳了一声，明丽怔了怔，顿时拍案而起，“谁头脑简单了？谁？！本郡主就是……就是聪明得比较含蓄而已！”明丽瞪着他，竟好似不怎么怕他了，气呼呼道：“卫王不要小瞧我，本郡主可是记得很多人的生辰，就像父皇跟你，太子哥哥是……是暂时忘了，但本郡主也都记住了的。”
话音未落，众人忽听咔嚓一声，明丽身边的实木桌子突然散了架，分崩离析，碎成一堆。
众人盯着那堆木料看了几息，不约而同地望向明丽。
明丽脸色爆红，结结巴巴半晌，突然瞪了眼林子舟，“你这买的什么桌子，一看就很廉价，轻轻一碰就碎了。”
“……”大姐，我看是你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
林子舟无话可说，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跟客人吵起来，“郡主说得对，我这就让人给郡主换一张茶桌，可好？”
明丽郡主矜傲地点了点头，“那也行吧。”
桌子换了之后，明丽郡主叫的戏班子也都到了。
林府大门一开，陆续又有些眼熟的官员进来祝贺，林子舟分身乏术，自己去接新客人。这些客人里有今科的进士，譬如周庄等，又有些听过却没见过的，或者还有些根本就没听过的。上门祝贺的人不少，而像两三品重臣竟也多多少少让下人送了贺礼过来，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林府的桌椅都快不够用了。
敏敏在里面招待众人，好在有那戏班子，气氛倒也不会尴尬，大家手里嗑着瓜子温着小酒，看起来倒也其乐融融。
林子舟陪着许听风跟秦越等人看戏，笑容已然有些僵硬了，他四处看看，陈琳也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去，大概是不喜欢见到这么多外人。
“太子登门，郡主贺喜，”秦越轻声笑道，“小诗书，热闹吗？”
院子不大，锣鼓震耳，丑角插科打诨的声音引起一阵哄笑，林子舟拿酒杯挡住自己撇下来的唇角，低声道：“早知道我就直接称病了，春节大长假啊，他们就不能好好在家睡懒觉吗？”
秦越就知道他会这样想，姿态慵懒地靠着红木椅子，手里捏着两颗核桃轻轻一捏，咯嘣脆，“升官成年，双喜临门，一画成圣，登阁拜帝。别说今日刚好是你的成年之日，就算不是，他们也会蜂拥而至。”
林子舟暗骂一句，眉间匿着一抹阴郁。
他想看的又不是这些人。
秦越勾唇，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核桃仁，“放心，你这院子就这么大，你嫌累他们也嫌挤，那小郡主打客人一多就开始坐立不安，你瞧。”
林子舟看过去。
明丽正在给那凳子放坐垫，放好了坐垫又觉得手没地儿搭，搭好了手想偏个身，又嫌椅背太窄，小脸都皱成包子了，“嬷嬷！要不你去把我的贵妃榻抬过来吧？”
许听风轻咳一声，“别闹，这么多人看着，你也多久没出来见见人了，拿出你郡主的庄重来。”
“早知道我就把林子舟带到郡主府做生辰了，这破地方，连脚都施展不开。”明丽瘪着嘴抱怨。
林子舟忍俊不禁，吃着核桃道：“至少她真实。”
“可真实未必是好事，”秦越深深看他一眼，“她毕竟是女子，跟你年纪相仿。”
林子舟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当然想到了这一点，但人家郡主自己都不介意，他介意什么？林子舟要是以男女大防把人拦住，回头林府说不定都能给明丽拆了。
正在这时，敏敏走到他身后道：“大人，又有人来了。”
林子舟啧了一声，回头问：“又是谁？”
“是国子监主簿，”敏敏说了个耳熟的名字，“范质，人没进来。”
林子舟挑眉，范质？那个曙光口中的画痴？
林子舟心下一乐，顿时来了兴趣，一口闷了核桃仁，拍拍手道：“你在这里继续招呼着，我出去看看。”
秦越眯起眼，“从七品下，比你入仕的官阶都低，还亲自去？”
“你懂什么，艺术交流不论高低。”再说了，他对范质的邀约一推再推，本就不占理，人来了却不进门，说不定就是对此抱有怨言，他怎么也得亲自出去一趟。
然而真正见到了人，林子舟发现，自己可能想错了。
范质看着……面黄肌瘦，那双眼睛跟小鹿般清清白白，身上却连件披风都没有，捧着一卷画结结巴巴说道：“听、听闻大人今日生辰，我我、我给您送幅画……想问问您，那个……我们的约定……”
林子舟看他那冻得又大又肿的手指，眼皮一抽，将肩上披风脱下来给他披上，“怎么不进去？”
范质面红耳赤，慌慌张张拒绝道：“这不合适，下官是来给您送礼的……”
林子舟一把握住那手，却皱眉道：“这是画画的手，怎能如此糟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