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这么说,但林子舟有自知之明,晓得他就在危险的云端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因此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如山铁证,他是不会轻易出手。
现下,他还需要应付满院宾客。
“上次说的话,子舟可想好了?”许听风谈笑自若,半点都无之前的似答非答。
他的态度有了变化,不再如在东宫那般,模糊不明,甚至言语之前颇有了几分亲近,林子舟若无其事道:“当然,我看这雪应该下不了多久了。等雪化了,下官便让人择合适之地,为殿下作画,只是在下作画有些持久的习惯,还望殿下莫要嫌下官麻烦才是。”
“怎会?”许听风温和地站起身,“能得你的画,如今可算是整个洛邑梦寐以求的事情了,我也是求之不得。”
许听风长得不算俊美无双,却天生带着一股子温柔气息,如果他要以温柔骗人,前赴后继的小姑娘一定能在洛邑排个长队。
但可惜,林子舟不是小姑娘,看不上他这两面三刀的温柔,于是只点了点头,“殿下言重了,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大家合得来画得就好,合不来的人下官甚至都不想动笔。”
许听风往外走,“这么说,孤算是与你合得来了?”
林子舟回道:“毕竟下官也在东宫借宿过,也算有缘。”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许听风也是,他领头到了门外,上马车时突然回头,似笑非笑道:“今日子舟成人,往后嘛,怕是就不能经常喝奶了,也是可惜。”
林子舟表情僵硬,有句呼之欲出的脏话在喉咙里上下滚动,皮笑肉不笑道:“那还真是让殿下失望了啊。”
许听风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的眉心,登车而去。
他走了,其他人才能动作。郡主府的马车移到了门口,红尘嬷嬷先收拾缰绳,明丽在看着东宫马车远去,才转头突然瞪向林子舟,“怎么又给太子哥哥画了?你还答应了我的画呢?不准把我排在太子哥哥之后,听到没?”
林子舟心说就算没有太子,那也还有范质,还有个吐蕃质子,之后才轮得到你呢。
“时间多着呢,郡主别担心,”林府门口的人多,林子舟看看天色,好像又要下雪了,忙催促道,“恭送郡主。”
“哼,你以为谁愿意在你这儿待呢?椅子都没我郡主府的大,”明丽揉了揉肩膀,有些不适,下楼梯走两步,忽然回头问,“喂,我请的戏班子好不好?”
林子舟一怔,对上明丽的眼睛,小姑娘唇角含笑矜傲地期待着,林子舟莞尔,“很好。”
“那戏呢?也好吗?”
“也好,”林子舟想到戏子回眸一看,刺得他后颈脖子起鸡皮疙瘩那一幕,“还挺精神。”
明丽听罢掩唇失笑,“什么精神不精神的,我看你根本就没有细看。其实那故事还挺俗的,不过人家唱得好啊,气冲天灵,听的人醍醐灌顶,你就是不会欣赏,哼,我走了!”
什么醍醐灌顶,林子舟就对戏剧的穿着打扮个面谱妆容,至于台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也听得出来,情绪变化、情节演变也不可以体会,但真要说听出什么醍醐灌顶,那确实是没有。
送走明丽之后,林子舟再回头,闵殊似乎已经不见了,杨袁朗在门口犹犹豫豫,但因被周庄喝醉了酒缠着,一时也没有上前说话的机会。
不一会儿,那院子里的人竟都走光了。
“走得倒是很快。”林子舟看着满院狼藉,敏敏都在里面收拾,不由嗤笑。
陈东抱着椅子从旁边经过,闻言笑道:“这些人都是来蹭大人脸面的,这大半日,他们不也不想在大雪天里熬着。”
“那他们倒是很会蹭,”林子舟揉了下自己笑到僵硬的脸颊,“浪费我一天的时间,本来想好好睡一觉的,烦……是说陈琳呢?”
陈南没看见他,就问陈东,陈东却往房顶上看了一眼,“刚才还在房顶上看戏呢,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怕是去厨房找吃的了吧。”陈南揣测。
林子舟没在意,反正人是不会在这里出事的,这院子里还有个死皮赖脸的混账没走呢。
“人都走了,就剩你了,”林子舟扯过凳子,在众人收拾院子的时候翘着二郎腿坐在秦越对面,问他,“所以,你的礼物呢?”
敏敏无声的“哇”了一声,端着碗筷偷偷放慢了脚步,所在柱子后面偷窥。
东南两兄弟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末了再看看秦越。
不知道是不是夜幕降临,冬风冷峭,四周的动静都再显而易见地变轻、变淡,眼神都有点飘,不知道是不是被林子舟那理直气壮要礼物的架势给镇住了。
秦越就很波澜不惊,旁人送礼说不定包装都比内容精细,他倒好,就从衣服里拿出个白玉似的高马尾玉骨发环,看着跟他手臂上那两个黑铁简直如出一辙,“拿着。”
林子舟伸手接住,乐了,“就这?”
“这还不够?”那发环饰玉勾银,玉骨皙白,只小手指那么一块就足够抵得上普通人家十年的底蕴了,放在朝堂上也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秦越看他那嫌弃的样子,啧了一声,“这东西价值不菲。”
单看玉色就知道价值不菲,林子舟心知肚明,但偏偏却不露破绽地冷笑道:“不够。”
他把玉环收了,起身往屋里走,顺手解了头发。长发披散,直落到腰臀,秦越一挑眉,笑着跟了上去,“我帮你。”
“谁要你帮,我自己可以,想想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来的东西吧。”
众人对视一眼,心情复杂,一时间竟分不清林子舟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林子舟那头长发在原主手中已经断过一回,是原主没有适合的陪葬品给父母,索性脱了自己的外衣给父亲,剪了头发给母亲。因父母是惨死夭亡,担心他们死后不得安宁,但又请不起和尚道士超度,一直积郁在心,才有了后面想要自杀的想法。
林子舟摸了下发尾,以前他还不怎么习惯长头发,但等适应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视线却在身后秦越身上一飘而过,手指打结地将头发扎好,戴上玉环,才问:“看够了,想好了吧?”
他将头发全扎起来,留着长马尾,倒更添了几分英气锐利。秦越却只注意到他的鬓角,那鬓角好像有个璇儿,头发也是短促的一团,有种毛茸茸的错觉。
上前撑着椅子站了一会儿,秦越宽大的手掌从光滑的头发上移开,弯腰看着镜子里的年轻人,“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东西没拿出手?”
古人的银镜光可鉴人,表面打磨得清晰分明,林子舟能够看见镜子里的男人分毫毕现,从秦越那张带着异域风情的俊美容貌上觉出几分疑惑,不禁有些得意。
“我猜的,”林子舟撑着下巴挑眉,“我们关系这么好,你要是不准备点特别的东西,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我们关系很好吗?”秦越笑了。
林子舟盯着他,“总不会比你跟老皇帝的关系更差了。”
秦越眼睛一眯,“你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今天不是长大了?”
林子舟说:“人长大了,心还没有,我心眼小。”
“看得出来,”秦越抽身,偏头看向门外,又下雪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动身吧。”
“去哪儿?”
“出京,你不是想见曙光?”
林子舟一怔,默了片刻说:“我要带上陈琳。还有,我们要去多久?”
“来回最多六日,怎么?”秦越看他竟然没有当即点头,倒有些意外了。
林子舟施施然起身,“还有个客人在。”
……
范质已经在书房里待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一点都不着急,这两个时辰是他这两年过得最安心的两个时辰,不用担心有人会朝家里丢石头,也不用害怕有人突然上门叫他回国子监当值,用各种理由克扣他的俸禄,更不用恐惧会有人在他门口撒尿,骂他文盗画痴,肆无忌惮地抢他画作,让他寒冬腊月里饿得头晕眼花。
画痴。
这本该是让人心生敬意的称呼,但直至今日,对所有人来说,这“画痴”之名却只是个耻辱。不,除了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林子舟的笔,眼泪止不住地往外跑,连他自己都觉得没用。
可是没办法,委屈之后受的人才知道有多难受,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只会对他心生厌烦。
“还在哭呢?”
范质蹭地站起来,神情尴尬。他换了林子舟的衣服,衣服从里到外都柔软温暖,袖口的金盏花是满春楼绣工绣了半个月的,领口上的皮毛是秦家军战场上打来的,没准整个洛邑,连皇帝老子都没这样的殊荣。
但林子舟有,范质借了东风,用保暖漂亮的衣装一套,似乎身上那点拮据怯懦也被热水清洗走了好几分,看起来还颇有几分翩然玉质的底蕴,不自觉地打直了脊背。
林子舟暗暗点头,人起码要在自己的衣着打扮上过得顺眼自信,才能潜移默化地开始改变自己的内心。
底气也不是一早一夕就能养成的。
“你的落款好了吗?”林子舟走进去,有些歉意道:“先前应了你的画,本来想着明日就可以动手,结果接下来的六七日我有件急事要去办,所以烦请你就在这里等我六七日……嗯?云山公子?”
林子舟笑道:“挺好听的,有什么寓意吗?”
范质局促道:“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就是一处满是云雾的山阙,你说你要出去?”他顿了下,倒并不认为是林子舟轻忽自己,事实上,就算林子舟轻忽了他,他现在的心里也只有感激,“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有些家事,我哥要回来了,我去接他。”林子舟放下画卷,抬头看向范质,“招待不周了。”
“不不,没事,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
“就在这里住着吧。”林子舟打断他。
“啊?”范质愣住。
林子舟向他招了招手,然后从角落里拖了个箱子出来,将自己平时画的素描跟工具都拿出来,“我给其他人画画,就只是画画而已,但你的话,说不定能够理解这种画法……”
他将画纸摊开,正是那日他与秦越、曙光、明丽在郊外画出的立体图。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三清殿壁画被传得神乎其神,但范质毕竟官位低,没有亲眼见过。这幅《郊游图》虽然只有黑白二色,但效果却是显而易见的,范质本想拒绝留宿,可现下,眼睛一下就移不开了,像是黏在了上面。
“不过,你画这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林子舟缓缓道。
“我一定不外传!”范质下意识道。
林子舟怔了下,哑然失笑,“不,我是想知道,你老师跟你的故事。”
范质心下一寒,那张脸霎时白了,“为、为什么?”
林子舟走出去,在门口顿住,才回头,“要证明自己,就要用实力说话。我的画作也曾被人污蔑过抄袭,我不像你,没有坚持下去,在手腕上留下了一条疤……如果你确实有委屈,可以跟我说说。”
“天禄阁副阁主的位置,我还挺有兴趣的。”
范质愣住,大起大落后,他好一会儿才明白林子舟的意思,心下一抽,待追出去,人却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