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想帮他,不是因为路见不平。
是他始终记得上辈子的耻辱,是他最后无能选择伤害自己却没有让加害者自食其果,是他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办法咽下那口气,还发现这口气一旦被触及,就仍如跗骨之蛆,让他恨不得把整条骨头都抽出来挫骨扬灰!
“陈琳……”
“陈琳,”林子舟低头,看着穿得像个袖珍小樵夫的陈琳,轻笑道,“走吧。”
秦越要出洛邑,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他光明正大回了王府,不过片刻,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林府,看着两人说:“趁夜爬高墙,你们就不知道穿件黑色不扎眼的?”
林子舟高深莫测道:“那只能说明你速度不够快,不然都成一道残影了,谁知道我穿的是黑衣白衣?”
陈琳表示赞同。
秦越知道他能言善辩,也没想过要跟他白费口舌,抱一个提一个,人就跟火箭似的几个兔起鹘落消失在林府下人眼中。
林府靠近皇宫,眼线多,但人的倆眼珠子在夜里本来就看不清楚,秦越速度极快,快得林子舟几乎以为自己在坐高速列车,便闭着眼,听寒风簌簌刮过耳侧,将头埋进秦越颈间。
他听到了秦越的呼吸声,声音很浅,好像身上挂了两个人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他如闲庭信步般在人少的城墙上停了下脚,然后说:“小诗书,看。”
林子舟穿得厚,外面又套着秦越的披风,腰勒得难受,睁开眼时还无来由的发花,从肩膀上看过去,正好将整个洛邑看在眼内。
浩荡壮阔之景自是不必说的,夜深了,格外的安静,皇宫巍峨幽深,却在目光极远处,那座罗天大醮的神牌高塔如东方明珠般耸立明亮,看得林子舟一怔。
而与那明珠孑然相反的,便是晃过左边的那座又要又黑的陈留王府旧楼。
高楼罩着巨大的阴影,连月光都在他的阴影中失去了华彩,就像一个阴沉诡谲的魔头,正冷冷觑着那漂亮的宫殿。
那就是陈留王府,林子舟一直没有进去看过,曙光说:“等以后陈留王府恢复了曾经的辉煌,等哥哥光明正大迎你入族谱,谁也不敢欺负你。”
他等着那一天,可不知为何,这会儿心里却突然有些发寒,总觉得那座危楼在张牙舞爪,他的辉煌似乎跟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林子舟看愣了,秦越才说:“陈留王府与皇宫并驾齐驱,那座危楼与三清殿里的广宝塔等量齐高,看起来哦是不是很对称?”
哪有臣子家中的建筑与帝王家的一样高?
林子舟皱眉,知道陈留王府被封的结局后,就猜到过陈留王功高震主,原本曙光讳莫如深的态度让他觉得此事颇有诡秘,可如今看来……或许,陈留王府也不是真的那么干净。
“走吧,”然而这些事,曙光不愿意告诉他,并非必要,他也不会去逼迫曙光,“时间不早了。”
陈琳盯着那危楼看了许久,闻言收回视线,自觉松开秦越的腿,从城楼王往外跳了下去。
城下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四匹骏马就藏在不远处的林子里,这附近的禁军巡逻并没有发现。几人话不多说,老三充当车夫,鞭子一挥,马车立刻蹿了出去,走上官道。
城墙上禁军察觉,拿出远镜眺望,只见黑夜中一团阴影猎豹般消失,不觉皱眉,“那是谁的马车?”
“属下不知,”小将道,“先前一直停在林子里,但并没有人,只有一个打鼾的老家伙在等着,说是自家主人出城打猎去了。”
“打猎?”副将冷哼,“罗天大醮期间,禁止城中百姓狩猎砍伐,谁敢打猎?”
小将心下一凛,“是,属下疏忽了,这就让人去把马车接回来了。”
副将忖度片刻,却摇头道:“算了,现在城中有谁还守规矩,只要他们不是在城里闹事,随他们去。”禁军这些日子很忙,开春之后又要校检,还是不要将事情闹得太大。
无人追查,马车便如游龙入了江海,鹰翱翔于苍穹,直奔向广阔天地。
四匹马的速度自然不是一般得快,靠近京城的官道修得格外平整,就像那座宝塔一样,面子工程都做得十分漂亮,至于当中被人吃了多少回扣,那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道了。
将至子时的时候,马车速度放缓,老三找个地方放水,回头时林子舟正下马车活动,陈琳却盘膝坐在车顶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似乎在打量些什么。
“王爷,您发现啥了?”老三问。
林子舟回头,见秦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说:“你不觉得这片林子很安静吗?”
大冬天的,又是深更半夜,安静有什么奇怪的吗?但林子舟没有多问,他对这个世界的功夫抱有一种超神的敬畏,有些东西俨然是不能用科学来解释的,于是只静观其变。
老三拔出刀,不放心道:“王爷觉得不对,那多半就是有问题。您在这里等着,属下去四处看看。”
说完,老三撕了块破布包住口鼻,然后躬着身体轻若无声就往林子里钻了进去,身法利落干净,就跟常钻地洞的耗子似的,林子舟看得还有些惊奇。
“他是斥候出身,知道什么是斥候吗?”秦越笑道:“干的就是死里逃生的活,当然要有险中求稳的心机。”
林子舟懂,但也不懂,他没有接触过战场,“他捂鼻子干什么?”
“防瘴气毒雾。”
“那躬身呢?”
“习惯了爬地皮。”
“哦,”老三要是没有聪明劲,也就不会被派到林子舟身边,更不会被秦越带到洛邑都城,林子舟站上车辕,像个小学生双手交叠在车顶上,仰头看着秦越,“那你在看什么?”
秦越俯下身,目光灼灼的,“什么在我眼里,我就看什么。”
林子舟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银子,贴着车顶的指甲轻轻滑过,也回以甜言蜜语,“那你看我眼睛里有什么?”
秦越居高临下,宽阔的肩背就像庞然阴影,林子舟皙白的皮肤也变得黯淡,何况那双眼睛。
那双干净分明的眼睛虽然对他情绪不加掩饰,但向来雪亮得很,秦越抬起他的下巴,手指贴着眼角揉了两下,将那点温柔都揉碎了,重新组合成敌意,才笑,“你这眼睛里,有毒。”
好眼光!
林子舟拍开他的手,转身靠着车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要是不小心死在外面了,我们是要给他收尸吗?”
“他是战士,回头本王会记得给他的亲朋好友发抚恤费,再把它开除秦家军军籍。”秦越无情道:“绣花枕头,秦家军不用。”
话音刚落,秦越就眼睛一动,看向左前方幽林深处,嘴角掠过一点笑意,“他回来了。”
老三回来得很快,脚步却是轻若无声,一出来就急吼吼兴奋道:“看见了看见了!王爷,那边有人!还不少呢,我看到安子了!”
肖安子在,那么曙光多半也会在,林子舟整个人都亢奋了,脚上陈琳就往外跑,“走,陈琳,去找曙光!”
老三见他们走了,也想跟上去,可回头又没见秦越有动作,不禁奇怪道:“王爷,您不去?”
“去,”秦越看着那一大一小跑远了,而后跳下马车,慢悠悠跟过去,“你去东边绕个圈子。”
老三一凛。
秦越上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将鲜卑老九枭首的半个时辰之前。
上年边关大雪,雪化之后鲜卑突发瘟疫,至夏又闹了干旱,饿死了牛羊无数,强悍的鲜卑骑士敢在秦越的眼皮子底下烧杀劫掠,却死在了饥饿与干旱之中,鲜卑的女人跟孩子甚至代替了牛羊的位置,成了茹毛饮血的盘中餐。怨声载道的百姓垂死挣扎,铤而走险释放所有羊奴,带领所有人一起反抗王族,在雪丘金顶雪原之上与辅政大臣的军队爆发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吃人血战!
然而鲜卑的百姓实在是高看自己了,羸弱的肉兔再多,如何能够抵御强壮的雄鹰?而瘦如骨柴的羊奴脱离束缚,仇恨与恐惧带给他们的只有求生欲,他们又怎么会去帮助曾经冷眼旁观,如今需要反抗就让他们打头阵的鲜卑百姓?
羊奴中的聪明人按捺激动,当大战开启时,突然带这所有羊奴俯首下跪,反将鲜卑的反抗百姓推了出去,然后趁乱逃离。鲜卑骑士鄙夷羊奴,却憎恨背叛,羊奴因此有了逃生之机,而反抗者却被集体坑杀在金顶雪原,成了骑士的口粮。
鲜卑的死亡——根批有一个特别的仪式,他们会在亡者的坟头摆上开春摘下来的草原之花,而三个月前,那些烘干的花骨朵儿几乎在草原上下了一场色彩缤纷的大雨。
但口粮终有尽时,为了防止百姓继续哗变,鲜卑杀神自然而然就将目光放在了中原大地上,这条决议被鲜卑的辅政大臣点头通过。
而秦越从开春起,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机!
当鲜卑的金顶雪原之战平息之后,鲜卑望风而动,立刻派出斥候大量收拢那些羊奴——那些被掳走的周人,打听清楚鲜卑的兵力部署与游骑动向,让人在边境设伏,以逃离羊奴为饵,引鲜卑九王子来袭,精选五千精锐严阵以待,八百黑甲骑兵趁乱收割,直追其七日七夜,最终将鲜卑老九枭首于曲塞!
然而故事听起来一往无前胜券在握,可鲜卑老九难道就真的这么愚蠢,会一切如秦越料想的那般入套吗?
不会。
差一点,秦越就跟鲜卑老九擦肩而过了。
那夜边关极冷,分明是盛夏酷热,但曲塞山顶却是滴水成冰。黑甲骑兵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合眼,追寻鲜卑的踪迹如影随形,却始终没有抓住那狡猾的孱头!
纵然是秦越,也无法不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