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痕迹散了！他娘的，那老孱头肯定分开跑了！咱们往哪儿追？”
“你问我？你是斥候我是斥候？”
秦越没穿重甲，他站起来，手里掂量一块石头投向那条浑浊的河，河里全是尸体、鲜血与马粪，还有人在上游喝水。远处一带乌黑的幽云里炸裂白光，有蟒电像要撕开天幕劈进大地，眼见一场大雨就要滂沱而来。
草原上本来就痕迹难得，再加上大雨，老三抹了把脸，手上有血，反而将视线擦得更暗。他骂了句什么，不耐烦地用袖子揉眼睛，看看秦越被夜色笼罩的脸，咬了咬牙，调头又跑。
快要没影儿的时候，秦越那云淡风轻的声音突然传到耳中，“带着你的人，打东边绕个圈子。”
东边有一片湖泊，是曲塞湖，很深。每每入了秋四周就开始降温打霜，秋末就要开始结冰，周围还有瘴气，没什么人，打仗的人也不跟那儿过。听说早两年那鲜卑老九也常过去，想试试能不能用尸体将那片湖泊填平，但湖水幽深，尸体进去之后好像就跟着烟消云散了，反而是他自己的人在附近染了病。
鲜卑不信神佛，却信鬼，信奉自然界的弱肉强食，那里一定是死者的安息地——他们都是这样说。
他们不会去触碰鬼魂的修罗场，人是打不过鬼的。
老三没见过鬼，但在老三心中，秦越有时候就是一只鬼，一只光明正大走在青天白日里的凶鬼。他让人呈扇形散开，一个个趴在地上，在湿润的泥巴里寻找马蹄印。
没有。
“校尉，没找到啊！”有人吼道。
“你没找到老子能找到？！”老三炸呼呼地骂：“继续找，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找！我就不信他们能躲到天边去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老三心里已经有些绝望了，他看看天空轰隆隆滚过来的雷，横肉一抽，再这么下去，不消片刻，他们就能被那老梆子逃走！那他们辛辛苦苦扯这么大个网子不仅啥都没捞着不说，回头洛邑那群老货又得扣他们的军资！
干！
老三发了狠，一拳砸在地上，忽然动作一顿，觉得手感不对。草原的夏日地面也是柔软的，但这片却很硬重，就跟拿碓锥砸过似的，格外平整。
鲜卑的马蹄很重。
“草！找到了找到了！”老三喜出望外，招呼左右，“都摸摸地面，这老羊蛋肯定是用羊皮把马蹄包住了！”
斥候身经百战，闻言立刻兴奋起来，不约而同地问候了鲜卑祖宗十八代，然后开始在地面像犁头一样前进，很快，更多的痕迹找到了。
“有！娘的，真有羊毛！”
“地是硬的，他们往曲塞湖去了！”
“快去通知将军，快！那两路都是假的，这才是真的！”
老三没等秦越，带了一半斥候去追，直通曲塞湖。他身上穿了七天的衣服都是汗，麻裤黏着大腿很不舒服，手脚有不同程度的浮肿，颈项里都是黑色的汗渍跟血疤混合在一起，白天痒晚上痛，这寒气一来，人都跟着头昏眼花。
走了两百五十步，后面突然传来马蹄声，他回头一看，秦越跟煞神似的从天而降，手里的石头直往他脑袋上砸，“别趴着了，起来！等你爬过去，人早就跑了。”
秦越一马当先，而后才是殃云滚滚而来，黑甲骑兵与汗血宝马呼和着杀过来，老三一下子就兴奋了，“奶奶的！老子的三儿呢！”
三儿从马群里冲出，被霍邦甩了马鞭，好像也察觉到了战功就在前面，马蹄砸得地面陷了个坑，唏律律地叫着。老三哈哈大笑，翻身而上，而秦越如雷霆般，带着黑甲骑兵呼啸而过。
他们最后在曲塞找到了鲜卑老九，这混账早就听见了骑兵的声音，像一只发了疯的鬣狗冲他们咆哮，秦越欣赏够了，才慢慢悠悠策马而去。
“老不死的，还挺会跑。”
鲜卑老九有着兽性，纵然语言不通，他也能用那猥琐的动作表达任何他想表达的意思，他朝秦越指指地面，用脚狠狠碾压，然后拍打自己的脸。
老三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在嘲笑秦越的血脉，那是在鄙夷秦越的“背叛”，然后用中原话说“杂种”。
鲜卑老九最终为这句杂种付出了代价，那颗染血的头颅跟被马蹄踏成肉泥的躯体就是他付出的代价。秦越取回了鲜卑老九的头颅，然后将那堆烂肉送回了鲜卑王族。
老三对秦越的判断向来敬佩，他知道那是属于高手的敏锐，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直接蹿入了密林。
留在原地的马车不安地骚动着。
火光明灭，人影纷纭。
林子舟跟陈琳坐在山巅上，今天是个好日子，黑青色的云雾不时阻挡月色，山头上层层叠叠树荫像天然的屏障，他们两个就坐在山崖边，下面那十七个人竟然没有一个发现他们。
十七个，肖安子跟顾冢在中间，还有十五个杀手。
“荒郊野外还穿什么夜行服？”林子舟好笑，“难道还有人会发现不成？”
“怎么没有，”秦越在他身边蹲下，手里一路捡了把碎石子，“你不是？再说安子要是跑了，只要认得一个人，将来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这叫谨慎，小诗书，你该多学着点。”
那怎么一样，我是意外。
林子舟默了默，不过难保不会再出现自己这样的意外。
他没在意下面剑拔弩张的氛围，左右探看，但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影子，曙光跟许远好像也没有出现，不禁皱眉，“陈琳，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陈琳眨了眨眼，有些委屈。
他可没有曙光那本事，就轻功好一点，会用点蛊毒，这寻声探气可不是他的强项。
秦越笑了笑，看看那小胖墩为难的样子，低声道：“有人，还不少。不过这里到处都要人，你要找谁？”
林子舟诧异，“很多人吗？”他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秦越掰着他的下巴，“左边山坳后一个，右边一个，对面山坡还有两个，”然后松手笑他，“还有我们三个，你说多不多？”
“……”靠，玄学，这是玄学。
林子舟对玄学万分敬佩，现在有人跟他说老皇帝真的能够登仙飞升他都能相信了。
林子舟不自在地拢了下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越的话，他现在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那他们是谁，你知道吗？”
林子舟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要问一问。
谁想秦越竟然给了他相当肯定的答案，“左边那个气势稳沉但内力不高，风过七尺，是霍邦。右边呼吸隐蔽，风声里带着刀兵寒鸣，刀身短而利，多半是个老头。至于对面嘛，一个起码有辟谷修为，能够做到完全的屏息闭气，洛邑有此修为的不多，另一个不会武功，十之八九是曙光跟许远。那么那个老头多半就是许远的贴身侍卫。”
“草！”林子舟实在没忍住。
秦越挑眉，看着林子舟那惊诧的面容，微微一笑，“佩服不？”
佩服，真的佩服！这已经从玄学上升到了神学的境界了好吧？！
“你连人有多高都能听出来？连风里的呼吸声都能判断？”林子舟心痒痒，“你们这功夫成年人也能学吗？”
陈琳：“……”练武必须从小练起的。
秦越差点喷笑，故作正经地拿起林子舟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摸摸他根骨，然后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林子舟心虚，“怎么了？”
磨蹭良久，秦越说：“难，你这任督二脉跟闭了气的塞子似的，要肉没肉骨头也酥，练武？跳舞还差不多。”
林子舟：“……”你特么在逗我，难你摸个屁！
林子舟没好气，他就不该问他。
“不过么……”秦越忽然又来个惊世骇俗的转折，“要是有功力达到小登封的高手愿意倾尽一身力量为你打通任督二脉，而且愿意将毕生所学尽数传进你体内，那倒也不是不可能，起码能让你多活一百五十岁。”
这套路听得有些耳熟，可不就是武侠小说里的外挂嘛！
可林子舟不傻，这种外挂放在小说里有可能，放在现实中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看那老皇帝就知道了，为了求仙问道连朝政都不顾了，可见对武功的追求有多么痴迷疯狂，正常人谁会愿意舍弃半生修为给一个陌生人传功？传给自家儿女不爽吗？
林子舟顿时歇了这心思，看向山下，视线方才落到地面，就见肖安子带着顾冢大步一迈。
“闵瑭是不是有病？许远都跑回洛邑了你们还来抓我们？我劝你们还是早早回去收拾包袱跑路吧，否则禁军杀过来，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肖安子气势唬人，好像被包围的不是他，而是对面十五个人。
林子舟脑子里冒出个笑话——你们已经被我们两个包围了！
“噗。”
他笑了一声，却听那蒙面人中的一个冷冷笑道：“他们回去了又如何？秦家军的人敢入东明城，此事一旦人赃并获，闵将军自然就有了脱身的方法。到时只要说秦越意图谋反，我闵将军便是忍辱负重的大功臣！”
肖安子冷笑，不以为然，“你们把许远当傻子吗？”
那人也冷笑，“许远是个什么玩意，小翰林？我呸！不就是老皇帝养来薅羊毛的狗奴才，只要董毕站在我们这一方，老皇帝当然会相信‘事实’！”
“董毕怎么可能会站在你们那一边？”肖安子不信。
“哼，我们将军本来就是为国尽忠，董毕是禁军统领，只要名正言顺，他当然会向着我们，难道还向着你们这群野心勃勃的叛贼不成？！”
能够铲除秦越，就是皇帝，说不定也会顺水推舟，肖安子脸色一沉，心道不妙。
“大哥，别跟他废话，反正将军说了，只要把人带回去，也不一定要留活口。”
肖安子一惊，“闵瑭好大的胆子，竟敢动我秦家军！”
“哼，动了又如何？”那人挑衅。
“你敢动？”
“我敢动！”
“那我只好……”肖安子压住佩刀，顾冢目光沉重，也掏出了匕首。
忽然，一道厉光闪过，肖安子拔出佩刀，横在头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好汉饶命！我愿投降！”
……
林子舟想了想，指着肖安子问：“这种兵，算不算是绣花枕头？”
秦越沉默片刻，说：“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的兵。”
陈琳怜悯地看了眼下面几人。